“网红”教授戴建业:因普通话不好被《百家讲坛》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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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末的湖北武汉,一场连绵细雨迅速拉低气温。

  在武汉市洪山区的桂子山头,华中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华中师大”)沉浸在雨和城市的喧嚣中,越走近文学院的小楼,越能感受到周围参天大树的包裹。秋风扫落叶,诗意沁脾。

  何为好老师?华中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戴建业认为,大学老师首先应该专注科研,其次才是做好教学工作。“教学非常重要,但如果你对诗人和作品缺乏深刻的理解,古典文学的教学是搞不好的。”

  已过花甲之年的戴建业,素日里身着牛仔裤和旅游鞋,一派休闲装扮。他每天早晨七点左右起床,如果这一天没有排课,他洗漱完毕后就开始读书写作,直至凌晨一点后就寝。

  戴建业

  这位长者的生活显然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名气打乱。

  今年10月,戴建业给学生讲解古诗文的视频被传到网上后迅速引来广泛围观,他讲解盛唐诗歌的视频被上传至短视频平台“抖音”之后,当日点击量迅速突破2000万次。

  浓厚的湖北乡音,幽默风趣的语言风格,接地气又不失深度的授课内容,使他被众多网友称作“课堂上的一股泥石流”。

  “我给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一名不会说普通话的普通大学老师。”近日,戴建业在华中师大文学院古典文学教研室里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他坦言,“现在总有人说我拥有有趣的灵魂,但如果光看抖音上的短视频,会对我有所误解。”

  回望自己的求学之路和为师之道,戴建业的幽默感是其积极的人生态度使然,包括在网上的“意外”走红,他感到自己的人生充满很多的“碰巧”:他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他潜心研究古典文学,但他热爱数学,曾经在高中时期就自学《初等代数》和《初等几何》,如果念大学时可以转专业,他说他当时肯定不会读文科。

  “网红”时代,后浪推前浪,如果“过气”了呢?

  “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如果不红了,我更容易冷静地思考问题,太红反而不容易冷静。”戴建业认为,一个人越是不被关注,他的思想才会越有深度,越是被关注,就越浮躁。

  童年阴霾

  初冬的南方,雨后,下寒气。11月底的江城武汉,水汽凝结成雾霭,与雨水交织成烟雨朦胧之境。

  位于武汉市洪山区桂子山下的华中师大校园也开始有了过冬的痕迹。参天大树落叶纷纷,寥寥行人撑起伞匆匆而过,桂中路两旁的建筑多半已经具有一定年代感,华中师大文学院的三层办公楼就是其中一幢。

  戴建业

  戴建业,62岁,华中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古代文学学术带头人。

  出生于湖北麻城农村的他,对华中师大最初的印象就是,他曾被告知,华中师范学院(华中师大前身)校园里有幢楼房是圆顶的,他怀揣着对这幢楼的无限想象,报考了这所学校。

  “后来别人告诉我,学校里没有圆顶的房子。”阴差阳错,戴建业“碰巧”考入这所学校。

  一晃大学毕业30多年,他感慨,“碰巧”这个词,几乎可以概括他的一生。

  戴建业的童年,生活在父亲的棍棒下。他的父亲是在旧社会里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和现在很多家长一样,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情极为迫切,对戴建业兄弟俩的文化教育格外重视,很早就教他们认字、写字、读书。

  父亲最常用的教育方法就是拳头,只是偶尔才改用一下巴掌,父亲打他身体的部位也比较固定,打他的头部最为得心应手,只在母亲抗议后才“仁慈”地改打屁股,仅仅背诵乘法口诀表,戴建业就不知挨了多少顿痛打。

  “他的教育方式弄得我当时非常反感学习。”小学阶段,戴建业天天在父亲的“魔掌”之中,对任何书都没有半点兴趣。“我小时候非常贪玩,喜欢打架,但因为我比较瘦,又比较矮,所以总是打输,但我好像又不怎么后悔,就是对打架感兴趣。”

  戴建业小学到初中的这段岁月,碰巧正处在“文革”时期。

  “人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动物,没人逼着学习的时候,我反而喜欢学习,没有书读的时候反而渴望读书。”戴建业回忆,他在生产队劳动时帮着记工分,帮着会计分稻谷,逐渐学会了加减乘除,不知不觉中,他爱上了数学。

  每每劳动归来,他一个人在家里补习小学算术和初中数学,初中后期,他的数学成绩已经相当冒尖。到高中后,数学老师阮超珍和她的丈夫都是华中师范学院的毕业生,阮超珍看到戴建业喜欢琢磨数学题,特地送他《初等代数》和《初等几何》两本书。

  当时,湖北黄冈地区各县的基础教育水平较高,一所乡下中学里就有不少华中师范学院毕业的教师。有一天,学校破天慌组织了一次全校数学竞赛,戴建业在2000多名高中生中取得了第三名,大红喜报被张贴在校门口。

  那次数学竞赛获奖的前三名学生,在1977年恢复高考后,都考上了大学。

  高考轶事

  一个在高中时期就自学《初等代数》和《初等几何》的戴建业,因为一个“并不光彩”的荣誉,“碰巧”走上了文学之路。

  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天,一名教戴建业生物课的老师自认为,诗歌形式上比较规整,用大字报写出来既整齐又漂亮,这位老师就要戴建业去写诗。当时,戴建业跑进学校阅览室,发现阅览室里并没有什么书籍,只有一些报纸,他便在不同的报纸上抄了三首诗歌,其中更改了几个字。

  结果,这些诗歌当时被张贴出来后,得到了学校师生的高度赞扬,他们都夸戴建业“诗写得好”,爆棚的虚荣感让戴建业自认为“写诗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之后把这三首诗歌寄给了武汉当地的一家地方小报,竟然被整版发表。“完全是不知者无畏,当时一些地方领导都表扬我,说我很有才气,这件事闹大后,我更不敢说这些诗是抄的。”

  1977年的中国教育历经“暖冬”,当年年底,约有570万青年“回归”高考考场,各大专院校从中择优录取了27.3万名学生,戴建业就是其中之一。为了当诗人,他报考了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

  进入大学,戴建业很快对写诗失去兴趣。

  他首先对于华中师范学院没有圆顶楼房一事耿耿于怀,再者,国家对1977级的学生非常重视,那时的大学还没有转专业一说,但他当时候就向班主任刘兴策提出,他读中文系读得很痛苦,想退学,但班主任不同意。

  戴建业甚至还给远在乡下的母亲写了封信,称他想退学,想明年重考。“我妈妈当时急得要死,她来信说,家里出了大学生,人家都羡慕她、恭维她,我要是退学,她没有脸见人,就跳水塘不活了。”戴建业看到信的时候“吓坏了”,赶紧给母亲回信称,“妈妈,我不退学了,我会一直读完。”

  在读了很多书籍和诗歌以后,戴建业逐渐对古代诗歌产生浓厚兴趣,他读研究生后的梦想不再是想当诗人,而是研究诗歌。

  乡音之困

  之所以选择考研,源于大学实习期间的一次打击。

  “我的实习经历很糟糕。”戴建业回忆道,当时他在一所中学教书,由于方言音太过浓重,学生听不懂他的普通话,教了一个多学期后,有家长找到学校领导告状说,要是小戴老师教他孩子,他的孩子就不来上学了。

  这让戴建业害怕在中学教书,决定读研深造,他至今仍对自己的普通话感到不自信。尽管30多年后,当中国互联网进入“网红”时代,戴建业因极具个人风格的口音走红,也无法掩盖他教书讲课时的那句口头禅——“你听懂了没有”。

  他多么害怕别人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研究生毕业后,戴建业回到华中师大工作。当年的研究生颇受学校领导重视,学校便安排戴建业在湖北省处级干部学习班上讲课。

  他还记得,第一天他讲了一上午的课,整个教室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到了第二次讲课的时候,学校中文系的领导都来听他讲课。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我课讲得好,殊不知讲完后我才知道,那些干部说他们一句话都没听懂,不知道我讲得什么名堂!”经过这次打击,戴建业开始认真学习普通话,在华中师大首届研究生“我心目中的好导师”评选中,他荣获第一名,逐渐成为该校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他的课堂总是人气爆满。

  多年以前,央视《百家讲坛》节目曾找过他,为他试录了视频,他当时讲的是陶渊明和老子,但节目组认为他讲得不好,还说他的普通话“不过关”。

  “我还是希望把普通话讲好,为此也在不断地学习,如果课堂上哪个同学说我哪个字读错了,我不仅不反感,还很高兴,我自己念不准的,我也请同学们帮我念。”尽管如今戴建业已然颇受学生欢迎,但打心底里,他依旧认为自己的普通话讲得不好。

  “我比较喜欢写作,实事求是地讲,我写的比我讲的更有味道,更有趣。”他说。

  写作之乐

  戴建业偏爱写作。

  这一方面表现在,他反复强调自己赶上了互联网的好时代。忆起与互联网结缘,写博客是他的起点。

  大约七八年前,华中师大教授张三夕偶然间跟戴建业聊到他在新浪上开了博客,当时戴建业还不知道博客是什么,他便上网点阅,互联网大门背后光怪陆离的世界让他感受到了写作的力量。

  从2011年开始,戴建业在网上写了大量社会评论和文化随笔,有的时评单篇超过一万字,并得到过某博客网站“文化类十大博客名家”称号。他说,同期获得该殊荣的还有著名主持人柴静。

  戴建业认为,一个大学老师应该对自己周边的社会现象有所关注,他总想多讲一些真话,尤其是在写一些教育随笔时,他希望中国的教育越办越好。时至今日,他仍坚持在各大网络平台上发布文章。

  另一方面表现在他大量的出版书籍和发表文章:他目前已出版《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文献考辨与文学阐释》等学术专著10部,出版《瞧,这世道!》《假如有人欺骗了我》《一切皆有可能》等随笔杂文6部,在《文艺研究》《文学评论》《中华文史论丛》《读书》等杂志发表论文80余篇,在各报刊杂志发表随笔杂文400余篇。

  《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

  在《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一书的“再版后记”中,戴建业提到了他作为大学教授的学术研究经历,他写道,“20世纪80、90年代西方各种学术思潮和方法,像破闸的洪峰一样涌进中国,我就是在这种方法热的文化氛围中走上教学和治学道路的。”

  戴建业希望通过中国古典诗歌,真正走进中华民族的心灵世界,来分析中华民族的精神现象。为此,他系统地阅读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家的作品、李白的作品、苏东坡的作品等,他感知到他们的思想、信仰不同,情感表现不同,他想通过这些考察,通过古人的心灵世界所展现出的不同方面,追溯他们人生境界的文化底蕴,追溯他们背后的民族文化根基。

  正是有如此厚重的研究底色,才有了后来戴建业授课的名声从桂子山头传遍全国的佳话。

  审视“网红”

  今年10月,戴建业给学生讲解古诗文的视频被传到网上后迅速引来广泛围观,他浓厚的湖北乡音,幽默风趣的语言,接地气又不失深度的内容,使得他被网友称作“课堂上的一股泥石流”。

  在短视频平台“抖音”上,戴建业这样说——“(陶渊明)第一句写得特别隆重,种豆南山下,你以为他种得蛮好,他突然来一句,草盛豆苗稀,种的个鬼田。要是我种的这个水平,我绝不写诗……”

  重新审视“网红”经历,对这位已年过花甲之年的老人来说,显然还多了一层担忧。

  “现在总有人说我拥有有趣的灵魂,但可能光看抖音短视频,会对我有所误解。”戴建业认为,他的短视频如果能激发大家学习古典诗歌和古代文化的热情,肯定不是坏事,但当他发现,伴随他走红纷至沓来的除了赞誉以外,还有无数“未经采访”的报道文章,这些文章大多转述他人或直接通过网上的视频来描述,有些误解以讹传讹后对他造成了一定困扰。

  关于教学风格,戴建业表示,他的普通话不是他有意识地追求讲不好,而是他的确讲不好。“只要没有沟通障碍,你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用不着装腔作势,我不知道什么好的教学方法,也不知道怎样讲课,只要学生喜欢我讲课的方式,我就一直这样讲。”

  他认为,讲课就像写文章一样,要有个人的风格,他不希望谁去学习他,模仿他。“罗素说,参差多态,乃快乐之源。”

  关于幽默感,戴建业表示,他也不是有意识地追求幽默,而是他讲话的风格即是如此。“诗歌教学、古代文学教学有没有幽默感,讲得是不是风趣,是不是幽默,这些与个人的性格有关,我从小就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说话,不是有意为之。”

  在授课的过程中,戴建业首先会讲解这句诗的文字层面的含义,用现场感极强的语言和内容使学生身临其境,其次再进行理论分析和艺术分析。“抖音上发布的都是我在描述现场感的小部分,这部分的内容比较风趣。”

  戴建业显然很熟悉互联网的“套路”。他坦言,很多学者都是很有水平的,只不过说话的方式不一样,有的人不风趣或者没有幽默感。戴建业希望,青年朋友在听一个没有幽默感的老师讲课时,不要马上掉头就走,可能这个老师有他的真知灼见,做学问要耐得住性子,要下很大的苦功夫。

  喧嚣过后

  网络走红的喧闹过后,62岁的戴建业仍然蹬着他的自行车穿梭在华中师大的菁菁校园里,桂中路两旁的参天大树始终都在,阔叶随季节变化起起落落。

  他还是每天早晨七点左右起床,上午和下午如果都没有排课,洗漱完毕后就开始读书、写作。他多半读的是古代诗歌,有时读一些英文著作,偶尔午睡。到了夜里,他还是在读书,直到凌晨一点以后才就寝。

  作为古代文学学术带头人,戴建业正忙着主编一套古代文学研究丛书,同时负责文学院一流学科“大众阅读”的建设,为中学语文教师进行培训,参与社区演讲。

  戴建业认为,这样“不火”的状态,才是人生常态。

  “现在这个时代,谁都不可能长期成为热点,我觉得我已经足够热了,我一点都不担心将来不热了怎么办,因为我原来就不热。热,本来就是意外,不热,才是正常的。”

  无论网络热点如何变幻,戴建业始终处事不惊,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不会讲普通话的普通大学老师”。

  “我一如既往,我就是我。”戴建业透露,接下来如果身体允许的话,他打算用一两年的时间把要在网上发布的一些课程讲完,把讲稿全部整理成文字出版,跟网上的课程同步推出后,他就准备正式退休,目前没有任何返聘计划。

  他准备到一个气候宜人的地方买套房,把他所有的书都搬过去,在那儿读书、写作、玩乐,安度晚年。“我总有一天会停止在大学里教书,但我肯定不会停止读书和写书。”

责编:曲欣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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