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王献唐（二）

　　——敬文护宝功德传

　　《国学大师王献唐》第一部分，主要介绍献唐先生的生平以及治学、保护文献等方面的成就。第二部分要介绍的是献唐先生在抗战时期护书南迁的艰辛历程，可以说惊天地、泣鬼神，功高至伟、功德无量。

　　1937年7月，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一时间战火纷飞暗无天日，济南城十室九空。为防止馆藏图书与文物精品毁于兵燹，7月27日，王献唐请求政府派车运文物南下并拨付搬迁经费，时任国民党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在呈文上批了两个字“不理”。

　　载书搬迁虽然未获得韩复榘支持，却得到爱国人士鼎力相助。在起运初期，孔子第七十七代嫡孙、“奉祀官”孔德成，济南市财政局局长邢蓝田，山东医专及附属医院院长尹莘农，济南书商彭辑五等人，都给予各方面的支持与帮助。而南下文物，也如有神助般躲过数次灾难而得以保全，非常不易。

　　在王献唐护书南迁时，孔德成协助安置与保护山东馆古籍与文物居功至伟。1937年8月13日，接教育厅转来教育部复厅电，称“馆中古物书画图籍已征得故宫博物院同意，可以放存该院南京之保存所”。对于将图书文物南迁南京，王献唐有不同意见。一是因为故宫博物院保存在南京的文物已经西迁至湖南长沙了，此时迁至该处，安全不能保障；二是他认为迁到曲阜奉祀官府较为妥当，因为“遍观省内各地，无如此间妥者，既有人帮忙，又有特殊之力量无形保护，过此则遍地荆棘矣”。

　　10月15日，王献唐委派编藏部主任屈万里及工友李义贵，冒着敌机轰炸津浦路之险，将10巨箱馆藏图书文物精品运至兖州，继而转曲阜奉祀官府。孔德成先生给予周到安排。此时的孔公年甫十九，温文儒雅，而应事明决，望而知为非常才也。

　　其后局势危急，国民政府特派官员护送孔德成至汉口。王献唐等3人，从第一次所运10箱中精选其半迁至四川，其余仍存放奉祀官府合计26箱。据称，当时王献唐与孔德成有过约定：若国亡，存留的古籍文物，则为“奉祀官府”所有；若光复，则归还山东馆。果不出王献唐先生所料，抗战期间，保存在曲阜孔府的文物安然无恙躲过战祸。抗战胜利后，孔德成先生又积极配合国民政府将此批珍品运至南京保存。

　　尹梓农，王献唐同乡兼同学，著名抗日爱国人士，时任青岛山东医专及医院院长。1937年底，日本侵略军逼近济南，尹莘农带领医专和附属医院人员，连同设备器材撤出济南，辗转迁至四川云阳、万县。为适应战事需要，附属医院改名为第十重伤医院。八年抗战中，医专除在迁移中停课外一直坚持正常教学，为抗日前线输送了大批医务人员。

　　在众友人帮助下，王献唐于10月12日——12月19日，分3批将馆藏文物31箱运存曲阜奉祀官府内。12月22日，韩复榘实行“焦土政策”，下令烧毁包括山东馆在内的济南市重要建筑物，离开济南。时任教育厅长何思源回忆道：“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韩复榘本人留下十二军孙桐萱断后，并放火烧掉省府、日本领事馆和济南市重要建筑物，他本人同蒋伯诚也离开了济南。”这个一枪不放就弃城逃跑的守将被蒋介石砍了头，确实是罪有应得。同时他对文物的亵渎也永远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1937年12月27日，王献唐与屈万里、李义贵，携文物5箱，搭乘尹莘农组织的第十重伤员专车，离开曲阜南下。是日，济南陷落。此后，“过铜山，经汴郑，出武胜关，凡八日行程，三遇空袭，而抵汉口”。一路辛苦，自不必说，而在汉口行将装船入川时，运费无着落，适遇山东大学汉口奉命迁校四川万县，校长林济清聘献唐为中文系教授，并预付八百银元酬金，才解了燃眉之急。逆江而上一路艰辛。在宜昌，3人险些丧生于敌机狂轰滥炸之中。离开宜昌时，天尚未明，街头烛火点点，行人稀少，到码头时发现无工人装船，方知此日是旧历新年。

　　在重庆以小舟运书至火轮时，屈万里先生失足跌下驳船，所幸身体健捷，得以攀览，幸免于难。当时入川鲁籍同乡溺死者多达20余人，回忆此景令人悚然。至1938年2月4日抵万县，滞留8个月。为寻一安全之处，王献唐访丁惟汾，请其托王子壮向教育部次长张道藩说情，同意将馆中物品移至乐山。直至1938年12月底，在黄炎培等人帮助下，始将珍贵文物安全地存于乐山大佛寺天后宫中。前后时达一年，地迁近七千里。献唐三人之艰苦，均载于屈万里《载书播迁记》。

　　在流寓岩洞佛寺护书期间，王献唐依然以馆长自任。在政府经费几近断绝的情况下，用自己在大学里和学术团体任职的微薄收入，维持保护图书文物费用开支。王献唐在清贫困苦之中，衣食不继，而守志弥坚，书斋署曰“那罗延室”。“那罗延”，梵语“坚牢”，意在牢守齐鲁图书文物之决心。在乐山中，时有敌机轰炸，每遇空袭警报，大家纷纷躲避于防空洞中，唯独王献唐坚守书籍文物。别人劝其暂时躲避，他总是笑着说：“这些东西是我的生命，一个人不能舍了自己的生命。”

　　此时重庆物价飞涨，生活十分艰难，李义贵在川护书13年（1938－1950），有时不得不兼做搬运工、小商贩以糊口。《李义贵自述》云：“随着战乱的加剧，其仅有的生活来源也断绝了。迫于生计，我只能去江岸搬运，清淤除污，担砂扛石，给人帮工，地摊，卖香烟，售菜果，朝出暮归，自炊自食，以微薄的收入藉以糊口，年复一年地熬过了十三个春秋。”李义贵为保护齐鲁文脉居功至伟，终使其得以传承，我们不应忘记他。后来，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外甥女，都曾在山东省博物馆工作，中央电视台以“三代护宝人”为题作专题报道，非常感人。

　　抗战胜利后，王献唐多次向政府申请将文物运回山东。终因时局动荡未果。1948年9月24日，济南解放，王献唐去职，仍积极配合新政府，终使分存于南京中央博物院（旧存曲阜奉祀官府）、四川乐山大佛寺两处的图书文物，分别于1949年12月11日、1950年12月25日，全数无缺完归故里，由山东古代文物管理委员会代为保存，后移交山东省博物馆，小部分图书归山东省图书馆保管。1951年1月，山东省古管会在济南举行南迁图书馆保管。

　　护书十载，身无长物，而重病缠身，亲人生死离别，长子振华于青岛礼贤书院工程科肄业，湖北中学毕业，1949年11月27日与夫人还有未出生的孩子牺牲于重庆白公馆的大屠杀。他最钟爱的二儿子裕华于华西医科大学毕业，1944年2月22日病逝，葬四川万县。赵俪生《篱槿堂自叙》云：“二儿子是他最心爱的，华西医科大学优秀毕业生，已预先订妥公费资送留学。可是谁会想到，突然感染脑膜炎，一两天功夫就没了。献唐非常悲痛，不惜将自己珍藏的‘饕餮脸’（又叫‘金盖脸’）卖给卫聚贤，始为儿子营了葬。”

　　对这其中的艰辛历程，王献唐曾有诗曰：“孤鹤辽天百病侵，松门画梦已沉沈。十年一瞥成桑海，惆怅王郎万劫心。”虽艰苦之极，但王献唐却表达了保护齐鲁文脉而问心无愧的态度。

　　据统计，留存济南图书文物损失惨重，仅存7600余册，存量不及战前原藏量4%！总计书籍损失23万余册，铜器损失大约320件，砖瓦损失1200余件，古陶器损失430余件，有文字古陶片损失15200余片，字画损失70余幅，其他如玉器、银器、石器等种种文物之损失不计！清末民国时期山东近30年之图书文物收藏，忽然毁于一旦。由此可知，如果没有王献唐先生等人舍命护书，这些文物恐同样要遭此劫难。

　　在运往四川的图书文物中，共有三大类。第一类为古籍珍善本，共438种2659册；第二类为书画类，共143种182件；第三类为金石器物，包括陶瓷、玉器、铜器、砖瓦、甲骨等共734件，是山东省立图书馆与山东金石保存所成立近30年山东全部公藏之金石古物、书籍珍本及字画精品之所在，也是齐鲁文化的瑰宝精华与中华文脉之所在。王献唐保存珍籍文物于炮火之中，其功绩无法估量，这应是山东文化史、山东乃至中国抗战史上一段不能被忘记的故事。

　　1960年11月18日，在王献唐去世第三天，山东省政府在省民政厅礼厅由副省长余修主持举行公祭王献唐活动。《大众日报》1960年11月18日刊发了公祭通告，著名考古学家夏鼐当即撰写纪念文章发表于《考古》杂志等，这是人们对王献唐道德品行的充分肯定，其南下护书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保护与抢救故宫博物院的国宝级文物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

　　综括王献唐的一生，在那个大动荡、大苦难、大变革的时代，以保护中华民族文化“命脉”与启迪民智为己任，于搜集整理、抢救保护山左文献不遗余力，贡献卓著，以自己的实践，很好地回答了时代、社会对他的提问。在学术方面，囿于各方条件，最终只完成《中国古代货币通考》等著作。但他留下的著述，只是平生广博学说的冰山一角。更重要的是，在其精神人格上，留下了宝贵无形的遗产。王献唐与章炳麟、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等近现代国学大师道德学问相一致，具备中国传统学人的“使命意识”“独立思想”与“严谨学风”，是学术事功俱隆、文章道德并富的“一代传人”、国学大师。其“学以致知，求诸近，求之远；行贵克己，不怨天，不尤人”等为学处事原则，当下尤值得重视和弘扬。献唐之功，可谓“虽百世而下，必将与日月同光，山河并寿”。

　　先生已远离我们65年，但他对保护传承中华优秀文化作出的贡献，永远铭记在每位炎黄子孙心中。这几年我到过很多地方，追寻先生的遗踪。去过抗战时大后方四川宜宾的李庄古镇。那里只有三千居民，却接纳了包括同济大学师生等在内的文化学者教授八千人居住，成为战时从事文化教育科研的大后方。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童第周，李约瑟，王献唐，傅斯年等都曾在此工作过。王献唐在此写完了《中国古代货币通考》，靠此经费资助，得以接济文物的保管费用。到访李庄古镇时，我仔细寻找，终于找到了先生曾经居住的胡家大院，现在是航运博物馆所在地，顿感亲切，过去的场景似在眼前。我也曾到过那个藏宝的凌云寺山洞，体会当时的情境。我曾到献唐学校以及多家机关学校等单位作日照历史文化报告，其中必须讲的重要人物一定有王献唐先生。

　　有学者把献唐先生的事迹概括为四方面：为中华民族续命的使命意识；崇尚与坚守的“独立之精神”；严谨求实的治学态度与方法；清代“汉学”的继承者与现代“新汉学”的开拓者。以此来梳理献唐先生的治学与传承文化的一生。对先生的治学严谨，可从一件事证实。先生曾经对郭沫若先生发表的一篇论文存有疑义，公开发表文章进行论证。在当时那种背景下，敢于作出质疑，这该有多大的勇气和自信。后来郭沫若先生尊称王献唐为“王献老”，而郭沫若比献唐先生年龄大了很多，而且地位悬殊。这也体现了治学之人的风骨。

　　献唐先生是从日照市走出来的一代国学大师，是日照市一张亮丽的文化名片。希望能够依托先生故居和献唐学校，经常组织一些关于献唐先生的学术研究，让后人能够秉承先生的治学态度，铭记先生对保护文化的功绩，增强文化自信，推动文化“双创”，更好发挥文化名人效应，挖掘日照传统文化资源，打造日照城市文化品牌，为现代化海滨旅游城市建设培根铸魂。

　　最后，用笔者的一首诗，表达对先生的崇敬和怀念：

　　一代传人王献唐，照邑先贤功德彰。

　　师出名门礼贤聚，诗书传家耀故乡。

　　主掌省图古籍幸，赓续文脉敢主张。

　　考古先行识圣地，古老两城始名扬。

　　南迁护宝写传奇，敬文尚学最担当。

　　奎虚书藏立论巨，国学宗师齐岱芳。

　　传承文化续根魂，严谨求实苦守望。

　　学术事功道德隆，化作明烛万世光。

　　（注：文中资料参阅了李勇慧女士著作《一代传人王献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