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都在签约的家庭医生,有多少人看病真的找TA?

2024-11-08 09:55   央视网

  “您签家庭医生了吗?没签的话就签我吧。”

  赵琼是山东省南部某乡镇卫生院的内科医生,从2022年下半年开始,她每天多了一项工作,就是下户签约——挨家挨户上门,说服居民与自己签约。

  为了达到卫生院(家庭医生服务)整体签约率达到40%的要求,每个团队都背了指标,一年内至少与1500名常住居民签约,且签约率与年度绩效挂钩。

  因此,系统中显示“未签约”的居民成了“香饽饽”,一度出现不同团队上门“抢人”的情况,她跟朋友开玩笑说“有点像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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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两年的大面积签约之后,今年赵琼发现,家庭医生的工作好像没了后续。“很多人不知道签了谁,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医生每月的家访、随访也很难做到。”

  不少患者也有同样的感受。今年2月,北京市海淀区的刘先生去社区医院拿药时“被签约”了家庭医生。“医生遮挡着文件,要求每个人签字,没有任何说明和介绍。签约后再没见过社区医生,偶尔生病也直接去附近的大医院。”他说。

  自2016年起,为了让居民看病更方便、助力分级诊疗,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在全国范围普遍推行。2022年国家卫健委要求,到2035年,签约服务覆盖率达到75%以上,基本实现家庭全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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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签约率背后,家庭医生服务如何落到实处?如何让居民愿意找家庭医生看病?仍困扰着不少基层医务工作者。

  何为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的概念,最早起源于19世纪的英国,后来被全球超过60个国家和地区效仿。

  英国实行严格的家庭医生(GP)首诊制。要想享受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的服务,居民需要选择一个卫生中心注册登记,并与一名家庭医生签约。除急诊外,任何病人去医院前都要经过家庭医生的首诊。家庭医生不能解决的问题,才会被安排到上级医院由专科医生诊治。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卫生政策与管理研究中心主任顾海,长期从事卫生政策与医疗管理相关研究。据他介绍,设置家庭医生,除了让居民看病离家更近、更方便以外,还有利于分级诊疗制度的实施。“如果不区分基础医疗资源和重大疾病资源,大家一不舒服就涌入三甲医院,反而容易造成医疗资源挤兑和浪费。”

  在中国,家庭医生制度融合了本土特色。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站)、乡镇卫生院、村卫生室是我国主要的基层医疗机构,家庭医生的职能也由上述机构承担。近年来,家庭医生多以团队形式出现,团队一般包含全科医生、护士、药剂师、公共卫生医师等等。截至2021年底,全国共有143.5万家庭医生,组建了43.1万个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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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医生的签约费从每人每年几十元到一百多元不等,其中政府承担大部分,个人仅需支付20%-30%左右。在北京、上海等地,签约无须自费。尽管费用低廉,由于没有实行强制性的首诊制度,家庭医生需要凭借其服务吸引民众签约、看诊。

  各地家庭医生的服务内容略有差异。华中科技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副教授甘勇,关注社区卫生服务与全科医学多年,现为中国社区卫生协会家庭医生联合工作委员会常务委员。

  据他介绍,家庭医生主要负责基本医疗和基本公共卫生两大方面的工作。“基本医疗,例如处理上呼吸道感染、流感、肺炎、腹泻等常见病,进行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冠心病、慢阻肺等慢性病管理;基本公共卫生,包括儿童疫苗接种、居民健康档案管理、孕产妇健康管理、老年人健康管理、健康教育等等。”

  对于行动不便、失能失智的老年人、残疾人等重点人群,家庭医生可以上门治疗、送药、护理;部分机构还推出了特色服务,比如中医、康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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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求与现实的差距

  今年是家庭医生制度全面推行的第八年,近日,记者走访了北京市朝阳区和海淀区多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以下简称“社区医院”),发现在工作日来看诊、拿药的病人并不少,家庭医生签约宣传资料、签约服务中心、回访中心均被设置在大厅的醒目位置。

  杨瑞/摄

  在朝阳区某社区医院,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该中心每位家庭医生的签约服务人数为400至500人,主要提供远程咨询、慢性病随访、健康科普等服务。

  家住朝阳区的李果感受到了签约家庭医生带来的方便。三年前,她的父亲做了心脏支架手术,目前处于稳定期,但需要长期吃药。

  “有些三甲医院离家远、挂号难,社区医院走路5分钟就到,也不用排队,医保报销比例还更高,200元/盒的药这里只要100元/盒。哪怕有些药暂时没有,也可以联系家庭医生临时采购,一般20天就能拿到。而且社区医院的长处方可以一次性开出2个月的药,不用反复跑。”

  李果的家庭医生还拉了签约患者群,健康问题可以线上咨询,医院有健康讲座、上级专家坐诊等消息,家庭医生也会分享。

  不过,相比于享受服务便利的人,“签而不约”的人占据了绝大多数。2020年,甘勇等学者对我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160282名社区居民进行了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利用过家庭医生签约服务的有11059人,仅占6.9%。

  在社交媒体上,不乏有这样的困惑:“我什么时候签家庭医生了?”“接到续约电话才知道签了家庭医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用”。该社区医院工作人员也承认,服务更多的是老年人,对年轻人而言用处不大。

  顾海认为,部分家庭医生签约前后,宣传、讲解工作不到位,让居民对家庭医生的了解不够;加上部分居民对基层医疗的不信任,导致他们更倾向于去大医院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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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勇分享了一个小故事。在课堂上,他经常问学生们生病后是否愿意去社区医院,预防医学的学生大多表示愿意;而临床医学的学生基本都不愿意。“大家印象里社区医院(的工作)就是打打疫苗,不放心去那儿治病。”

  家住朝阳区的山山患有甲亢已有三年,需要定期复查调整药量。她多次联系家庭医生,却被告知尽管可以做甲功检查,但没有内分泌科大夫,无法看病。无奈,她只能每月跑到离家几公里外的三甲医院挂号排队开药。

  基层医疗机构的困境

  基层医疗机构是家庭医生服务的载体,家庭医生的困境,折射出的是基层医疗服务的短板。

  其中最明显的,要数全科医生的短缺。全科医生是基层医疗的“主力”,被认为是居民健康的“守门人”。根据国家卫健委数据,截至2021年底,全国全科医生的数量达到43.5万人,较2012年增长了295%;每万人口全科医生数由2020年的2.9人提高至2023年的3.99人。

  虽然全科医生数量不断增加,但按照国际上每万名居民拥有5-10名全科医生的标准,我国的全科医生数量仍显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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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基层全科医生的质量也参差不齐。今年,山东大学卫生管理与政策研究中心的傅佩佩等学者,对山东省农村地区271名家庭医生进行了抽样调查。结果显示,近 60%的乡村医生仅获得了中专及以下的教育学历;在乡镇卫生院的家庭医生中,参加过全科医师规范化培训的比例仅为6.49%;获得全科医师规培证的比例仅为5.19%。

  在甘勇看来,基层留不住人才是个大问题。全国人大代表、南京市第一医院副院长张俊杰在看诊之外,也带学生。他说:“很多学生毕业后都想进三甲医院、做专科大夫,这背后,是部分基层全科医生工作强度大、待遇不高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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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入家庭医生团队后,赵琼仍需要在乡镇卫生院门诊接诊,从每天早上八点至下午五点,闲时每天约50个病人,碰上镇上赶集日,门诊量会陡增到200多人/天,每个月还有3-4次连续30个小时的值班,家庭医生的工作只能在下班后做。

  赵琼每月的工资和奖金共计6000元左右。据甘勇介绍,除了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个别家庭医生年薪能达到30万元以上,中西部地区家庭医生年薪多在10万元上下,且晋升空间有限。在傅佩佩等学者的抽样调查中,山东省乡镇卫生院家庭医生年收入为4.7万元,村诊所的为3万元,超过70%的家庭医生认为其收入与工作量不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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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此之外,顾海认为,“医联体”内“双向转诊”通道不够顺畅,是家庭医生难以发挥作用的关键原因。

  “医联体”(或“医共体”),指的是将某一区域的三级医院、二级医院、社区医院、乡镇卫生院等医疗资源整合,组成医疗联合体。“医联体”内实行“双向转诊”:家庭医生首诊,处理不了的转诊至上级医院,以达到“小病在社区、大病进医院、康复回社区”的分级诊疗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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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7月,国家卫健委发文提出加快推进“医联体”建设。截至2023年底,全国共组建各种形式“医联体”1.8万余个,全国双向转诊人次数达到3032.17万,较2022年增长9.7%。

  不过,据顾海、甘勇等学者观察,出于利益冲突、财务冲突、机制缺陷等种种原因,部分“医联体”内的合作过于松散,仅停留在“上级专家下来坐坐门诊”的层面,检查结果、病例处方等信息仍未实现互联互通,“双向转诊”通道也不畅通。

  朝阳区某社区医院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该医院无法接入患者在二三级医院的诊疗信息,需要患者打印纸质病例给医生看病史、处方;家庭医生也无法直接将患者转诊至大型医院,“我们挂三甲医院的号和普通挂号是一样的,没有优先权”。

  不仅是一种医疗,更是一种服务

  要想获得居民的信任,靠的是拿得出手的医疗资源。显然,家庭医生还需要更多系统性的政策支持。

  提高基层医务人员的数量和专业水平是当务之急。“家庭医生自身技能不过硬,病人真的来了也接不住,”顾海说道。

  目前,我国全科医生的培养正逐步规范化,实行“5+3”模式,即5年的临床医学本科教育,加上3年的全科医生规范化培养。甘勇建议,更多院校开设全科医学专业或拟定临床医学全科方向(培养计划),促进上级医院和基层医院的业务交流、培训,提高全科医生专业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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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要吸引更多人从事全科医学工作、留在基层,还得提高待遇。“现在很多基层医生,干多干少一个样,积极性自然不高。”甘勇认为,需要建立合理激励机制,对偏远山区的基层医务人员提供必要的生活补助,在薪资待遇、职称评定等方面给予更多倾斜,让他们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和职业归属感。

  此外,家庭医生还需要满足不同群体的差异性需求。目前的签约服务主要面向老年人、慢性病患者等重点人群,对年轻、健康人群的服务较少。“家庭医生的职能不仅要治病,还要‘治未病’,可以在预防、养生等方向发力,立足自身特点,积极开发不同群体的服务需求。”顾海说道。

  当然,要更大程度发挥家庭医生作用,最重要的还是完善“医联体”内的信息共享和“双向转诊”机制。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张俊杰曾呼吁加快推进医疗机构之间检查检验结果互认,引发广泛共鸣。他建议,需尽快建立医疗信息平台,“医联体”内共享患者档案、病历及检查检验结果,对慢性病管理、双向转诊有重要帮助。除了技术问题,顾海认为,还需建立“医联体”中具有激励的收入分配机制,让大型医院更有动力下沉医疗资源。

  归根到底,正如甘勇所说,家庭医生的签约,不仅是一种医疗,更是一种服务,要把民众的需求和满意度放心上。改变,正是从转变这一观念开始。

  (来源:央视网 应受访者要求,赵琼、李果、山山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傅佩佩,孙懿泓,周成超.家庭医生签约服务提供能力和激励机制研究——以山东省农村为例[J].中国农村卫生事业管理,2024,44(09):610-615.DOI:10.19955/j.cnki.1005-5916.2024.09.001.

  [2]邓余华,王超,甘勇,等.我国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利用现状及影响因素分析——基于全国31个省市的调查[J].中国卫生政策研究,2020,13(09):47-54.

  [3]王超,甘勇,卢祖洵.共享理论视角下基层医疗卫生服务能力建设探索[J].中国卫生经济,2022,41(07):8-11+15.

  [4]雷子辉,冯晶,申鑫,等.国内外全科医生工作满意度研究综述[J].现代预防医学,2022,49(12):2194-2199.

责编:巩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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