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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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灵小品

  □ 王修滋

  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二返乡,一进家门,母亲就一脸慈祥地问我:“晌午妈擀面你吃?”母亲已年逾八秩,擀面条这种体力活儿,是万万不可再劳烦她老人家的。

  在我的老家文登一带,日常主食以面食为主,包子饺子面条子,是逢年过节的餐桌必备,其中尤以手擀面最为家常,汤汤水水的,爽爽滑滑的,吃起来有滋有味。

  母亲的手擀面,在村里乃至周边十里八疃堪称一绝。往年过穷日子的时候,村里小伙子娶亲、大姑娘定亲、小孩子抓周,置办宴席,主食必是手擀面,寓意好,长长久久。而母亲手擀面的绝活儿,就是在为村里村外众乡亲的义务服务中逐渐得到了升华,以至于宴席上能吃到母亲亲手做的手擀面,成了村人一道独有的记忆。

  每届婚宴或寿宴之时,主家一般是提前到家里去请母亲,而母亲则有求必应,从不推辞。一场宴席下来,酒菜有十几道,但压轴出场的,却总是手擀面,三两桌还好,碰上七八上十桌,做手擀面则不知要耗费多少体力多少工夫,常常累得腰酸胳膊疼,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回到家来,母亲却一边捶腰一边叹道:“邻邻居居的,谁不用着谁呀。”她享受着这种为人服务被人需要却宁肯自己受累的滋味。

  说起来,做手擀面可不是件轻快活儿简单事儿。从和面、揉面、醒面、擀面,到切面、煮面、凉面、打卤,哪一道工序都有不少讲究,食材的选择、颜色的观察、火候的掌握、浇卤的机巧等,无一不靠经验的积累。比如,和面要加适量碱面,打上几个鸡蛋更好;揉面讲究力度,揉到“流油”状态为佳;醒面则要把握时间,一般以半个钟头为宜;擀面必须厚薄均匀,软中偏硬,所谓软面饺子硬面面;切面则考验刀工,刀锋锐利,下刀节奏均匀,切出来的面紧致而细长;煮面凭的是眼色,汤面翻腾之间凭肉眼即可作出判断;凉面要用纯净的水,最好是刚汲上来的甘洌的井水;而卤子则花样繁多,以芸豆、鸡蛋加海米为常态。母亲做出来的手擀面,看上去爽滑,闻起来喷香,吃起来筋道,吃过后回味绵长。每忆及此,母亲便眼里放光:“看着大家都喜欢吃这口,咱心里也欢气呢。”

  退回一二十年,村里人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办婚宴寿宴大多改去宾馆饭店,母亲的手艺便慢慢改由我们家人独享了。高二开始我住校,赶上节假日也难得回趟家。母亲便擀好面打好卤,用毛巾里外包裹三层,让走读的同村同学小心翼翼地捎到教室,在同学们的艳羡和垂涎中我狼吞虎咽。1982年我上大学,走的头天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滚蛋”的饺子。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又起来和面、擀面、煮面,还特意卧了俩荷包蛋。姥姥说:“送行的饺子下车的面,你妈特为擀面你吃,这是舍不得你走啊,要拴住你呢。”我年少不识愁滋味,却也眼眶泛潮。大学四载,寒来暑往,每次回家,母亲都用她亲手做的手擀面迎接我、送别我,手擀面那浓得化不开的香味儿和母亲心头挥之不去的挂念,一同留驻于我的心田,伴随我顶一路风雨披一身风尘走到今天。

  母亲为人活性是出了名的。每逢家里做手擀面,左邻右舍家里有老人有小孩的,她都要送去一大海碗,说是让人尝尝,实则是为互相帮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村里隔三岔五地就有三三两两的外乡人过来讨饭,我们称之为“西部来子”。凡讨上门来的,母亲从来不让人家空手,有地瓜给地瓜,有饼子送饼子,赶上家里蒸卷子,定要塞上一两个,碰上好运的,手擀面也能喝上一两碗。也有扛着家把什儿走村串户做小买卖的,一般是锔锅补盆修风匣的,忙着营生,傍晌午了,就近讨一口热水就着冷饭填饱肚子。有一回,大冬天的,天上飘着雪花,一个爆玉米花的老汉来到村里,临近午饭时分,敲开我家房门讨热水吃饼子。母亲正在灶间忙活,二话不说,不出一个小时,一碗地瓜面和麦子面掺和着的热气腾腾还漂着油花的手擀面,端给了那位只穿了空心棉袄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老汉。我站在一旁,侧观老汉,隐约可见有泪光在老汉眼里闪现。母亲长叹一口粗气,说:“唉,咱也挨过饿受过穷,一辈子最见不得挨饿受穷的人。”

  1988年5月底我回乡结婚,婚宴掌勺的,是一位在北京某部当司务长的本家哥哥,而婚宴必吃的手擀面,是母亲亲手为我们小夫妻俩也为所有宾客做的。母亲心里头高兴,按规矩照礼仪她是坐上席的,却挽起袖子上了灶。2016年8月,女儿从海外成婚归来,专程回去看爷爷奶奶。我和爱人在临近的温泉大酒店款待一众亲友。散席时,母亲挽着孙女的手,爱怜地说:“你说呢,孩子结婚,也没捞着吃奶奶的手擀面。”话语间,似有无限的遗憾在心头。

责编:马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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