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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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周力明

  (一)

  父亲病了,腿疼加上腰疼,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坐在电脑前给学生上网课,讲一篇关于父亲的课文。母亲的话语里带着担忧,还有焦虑,这是一向沉稳的她从来不曾有过的慌乱。

  前段时间回老家时,父亲就曾和我提过,说最近腿疼的厉害,干重活有点力不从心,贴了好多膏药,吃了好多止疼药,不见有效果。絮叨之后,一脸的无奈与怅然。母亲在一边插嘴道,你是活该,年轻时不惜力,上了年纪遭罪了吧,整天连轴转像个机器,机器还有出毛病的时候呢。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边埋怨边插上按摩坐垫的电源,强迫父亲坐在上面。隐约记得这个坐垫早在几年前就买了,父亲疼惜电费,一直没舍得用,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早就习惯了父母之间为了柴米油盐吵吵闹闹,磕磕绊绊的四十余载,是粗茶淡饭里的相濡以沫,是笑着闹着吵着过完一辈子的相知相守。我准备带父亲去医院做个检查,可他一反常态,说自己没事,仿佛之前和我诉苦的不是他。好说歹说,他坚决不去,说吃点药休息几天就好了。我知道,父亲怕花钱,尤其怕花我的钱。

  当我把大包小包的中药西药一股脑从药店搬到父亲面前时,他就开始数落我,嫌我乱花钱。我安慰他,治病怎是乱花钱呢,再说了,我刷的医保卡,那可是国家补贴的,不是自己的钱。一听不花自己的钱,父亲才放下心来,心安理得的享受女儿给他带来的良药。整个冬天,父亲在中西药与土偏方的循环中自我诊疗着。每次打电话询问,都是好多了好多了,我也真的以为好多了。疫情的原因,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父亲的病痛,过问的次数也在变少,一直以为父亲在慢慢好转。

  谁知,母亲这个心急火燎的电话,犹如一块巨石投进我平静的心海,报喜不报忧的隐瞒之下,父亲是经受了多少疼痛与折磨啊。在我的软硬兼施下,父亲终于答应来我所在的乡镇医院做检查。当他们倒车三次才颠簸到我这里的时候,已近中午。母亲买了烤鸡和零食带给她的外孙,父亲把一箱鸭蛋和一蛇皮袋粉皮粉条蔬菜之类的东西递到我手上。鸭子是自家养的,下的蛋不是给我攒着,就是给哥留着,他俩从不舍得吃。父母来我家,生分的像客人,带来大兜小包的东西。我嗔怪,走闺女家不准花钱。父亲憨憨一笑,连连说都不值钱。父亲总是这样,对自己吝啬的过分,对子女又大方的出奇。

  (二)

  父亲属牛,祖国的同龄人,沧桑72年,一路走来,几多艰辛,几多劳累。一如他的属相,像极了一头牛,一头不知疲倦,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十三岁时,父亲已经能够跟着大人走南闯北,十五岁时已能独当一面,最脏,最苦,最累的活父亲都干过。真的难以想象,他柔弱的双肩如何承受得住这成人也难以承受的重担。

  每当回忆起这段难忘的经历,父亲提的最多的是在济南拉地排车的时候。靠着从家里带到济南的地排车,父亲经受了人生中炼狱般的生活,修桥建路时拉砖拉石头拉水泥,没白没黑,没日没夜,劳累的就像一头牛,没有丝毫的歇息,甚至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要有需要装载运输的地方就有父亲的身影,靠着一身的蛮力,年轻的父亲博得了顾主们的喜爱,都愿意把活让他来做。我一直在怀疑,父亲那至今黝黑的肤色是不是就是当年风吹日晒的结果。

  其实,父亲是极恋家的,年轻时苦于生计,别无他法。一过了四十岁,父亲再也不愿出远门了,那种在外打拼的孤独与寂寞陪伴了他一半的生命,他宁愿在家门口种上二亩薄田,养上几只羊,过一种小打小闹的日子。侍奉老人,调教子女,弥补为人子为人父该尽的责任才是他的目的。

  家门口的父亲一如既往,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农忙时没白没黑,农闲时又到处去打零工。有次回家,父亲拿出三百块钱向我炫耀,说这是他去城里打工赚的。原来,有家酒店要装修,雇人拆掉原来的布置,父亲去了,干了五天,都是累人的活,收获的不光是三百块钱,还有满满一大车雇主不要的木板,会过的父亲拉回来当柴烧。每每提起此事,话语中满是自豪,靠劳动挣来的钱花着格外踏实,这是父亲对我说的。

  这就是我属牛的父亲。父亲的一辈子充满艰辛,包含辛酸,但父亲过得有滋有味,毫无怨言,如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三)

  土地是父亲的生命,一年到头,父亲在地里刨食收获。我花着他土里挣的血汗钱,享受了高等教育,进了事业单位,穿着还算光鲜的衣物,领着并不微薄的薪水,而我的父亲,依然弯着微驼的腰,与土地打着交道,卑微而虔诚。

  父亲老了,满头的银发如岁月的积雪,白得扎眼。记忆中,父亲永远在坡里,永远有垒不完的堰。西坡土堰上的每一块石头都被父亲摸了个遍,造型各异的石块经他的手,会老老实实摞在一起,像整齐划一的士兵般规整。

  生姜是喜水的经济作物,需三天两头的浇。浇到水的地里种姜自是轻松,可父亲在山坡上也种了姜,天旱时,他会铺上三四里长的水管,架上两台抽水机,往山坡上送水,灌进焦渴的姜苗里。每次浇地,母亲总会抱怨,父亲就会巧嘴地说,等卖了姜给她买新衣服。可真等卖了姜,一分不少的都成了我的生活费。

  家西边的庄稼地里,父亲开辟出一块小菜园,打理的井井有条,一颗杂草都没有。父亲很勤快,挑水施肥,水土丰茂。一年四季,应季新鲜的蔬菜总会不时送到我和哥的小家里,而父亲连只鲜嫩的黄瓜都不舍得吃。

  农闲时,每月二七逢大集,父亲会骑上他的小三轮赶集摆摊卖干货。三十多年过去,父亲的摊位由小摊变成大摊,干货齐全,价格合理亲民,口碑很好,招揽的都是回头客。父亲也会在集市上因为一毛钱和顾客争得面红耳赤,但他从不缺斤短两,顾客都笑称他是抠老头子,但下一个集还是会买父亲的菜。就是这个抠老头子毫不疼惜地把粉皮粉条木耳银耳香油竹笋从未间断地送到我的餐桌上。

  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大把的光阴倾注在土地上,收获的不仅有地瓜花生玉米小麦,还有两个没给他丢脸的儿女。

  (四)

  父亲永远在忙碌,忙碌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农民。

  前几年,国家政策扶持,可以给适合条件的老人买社会保险。我和哥商量着给二位老人买个保障,一听说每人要缴纳八万块钱,父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在众人的劝说下,父亲答应只买一个人的就行,母亲笑着说,父亲有长寿面相,买父亲的。我和哥商量好,哥出力跑手续,我出钱资助。父亲拿出所有积蓄,心疼写在脸上。我给他垫了三万,算是对他这么多年养育我的回馈。

  可是,在父亲眼里,自家女儿成了他最大的债主,父亲省吃俭用着每一分钱,路边被丢弃的塑料瓶也被捡回家攒着卖破烂。父亲更加的勤快,也更加的劳累了。我无偿的垫付像一幅枷锁套住了他,让他疲于奔命。

  父亲要翻越一座长长的山岭去山那边赶集,五天五个集,风雨无阻。每到冬天,我都担心的不得了,最害怕下雪的日子,大雪封山却封不住他不停闲的脚步,三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偶尔结冰的地方车轮还会打滑。

  别人都说他是老财迷,钻钱眼里去了,可我知道,钻钱眼里的父亲在积攒着一分一毛还他的账呢。父亲用最本分的方式积攒着每一分钱,只为尽快还我的债。可父亲啊,你养育我的债我如何来偿还呢?

  每次回家他都会提及还钱的问题,感觉像极了《孔乙己》里的那位掌柜的:“我还欠闺女三万块钱呢。”父亲终于凑够了钱,从墙角落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裹了好几层的袋子,层层扒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纸币潮湿了大半,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鼓鼓囊囊一大包,整整三万块。

  心情沉重的带回家,去银行存,点钞机都失灵了,柜员耐心地一张张捋开,摆开,晾干。父亲的三万块,不知攒了多久,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日日的操劳,坚强不知劳累的父亲终于累倒了,不再挺拔的腰身处处钻疼,不再坚定的的步履尽显苍老。

  我陪父亲去医院,走下一道道程序,问诊,拍片,治疗,抓药,理疗。父亲小心翼翼地询问,只问两个问题。没事吧,我的病。没事,你是劳累过度,医生建议你好好休息。花了多少钱?没花多少钱。父女俩在一问一答中,一前一后走出医院。父亲走得蹒跚,我走得安稳,前行路上,我愿做父亲的拐杖,让他少受疼痛的折磨。

  周力明,济南市莱芜区杨庄中学语文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协会员,喜欢读书写字,多篇文章在报刊杂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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