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春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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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炎炎夏日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而淡漠的初春则是一层薄薄的无色清漆。也恰恰是那轻柔的、徘徊的,如初春般乍暖还寒又孕育生机和希望的生活,带给我们如同散步般的心旷神怡和愉悦,帮助我们抵挡、融化那冬季残留下的丝丝寒意。

  王宁泊

  春日的到来只需要一场雨,一场雨后,点点滴滴的色彩开始在我们四周,一点一点地冒出来。在依然有些干枯的树枝上,在依然有些沉闷的深绿色灌木上,落满了白色的、粉色的、淡黄色的蝴蝶。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坐在图书馆一角,背靠着一排一排陈旧、略微泛黄的书籍,呼吸着印刷品那干燥的气息,静静地透过暗红色的窗柩观赏着阳光下颤动的白色玉兰花。这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季节,正午的阳光充沛,仿佛有了那么一些初夏的炎热,但是晚上气温却迅速回落,料峭春风还会带来些许寒意。仿佛,白天刚刚苏醒的一切又重新沉寂下去,等待着夜晚的阴冷散去,等待着新的阳光与温暖将它们再次唤醒。

  法国的丹纳认为人的艺术创作与思想,在很大程度上还会受到气候的影响。比如地中海阳光充沛,生活在附近的人们也常常热情好客;北欧靠近北极圈的地方常常夜晚时间长,四季寒冷,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也就变得理性和一丝不苟,往往沉默寡言但是思想细腻。春日的朦胧反映在我们的心灵中,就是一只蠢蠢欲动的小兽,既有欢腾奔跑的欲望,又有点畏手畏足不敢前进。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不知所措,也都会有点欣喜与期待。有一股热情与能量潜伏在土地下,潜伏在我们心里,时刻试探着、等待着能够释放出的那一天。通常我们感受春天,总是将目光聚焦于早春的萌动与生机勃勃,似乎忽略了早春阳光之下的丝丝寒意,忽略了清冷与温暖之间的徘徊。

  在侯麦的电影《春天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那个从冬天向春天过渡的时期,一切似乎都孕育着希望,但也因刚刚解冻而脆弱、徘徊。春天,天气乍暖还寒,万物似睡非睡,一切都被一只大手抚摸着,搅动着,包括人类那刚刚从寒冬苏醒,半梦半醒的感情。整部电影就如同早春一般,有些许温暖,有些许冷清,一切都温暾、平缓。我们仿佛看不到有什么跌宕起伏的剧情,能感受到的不过是一股股感情的流淌。

  哲学老师让娜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同样孤单的女孩娜塔莎,两个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因为让娜自己的房子借给参加面试的表妹居住,恰好娜塔莎的父亲出差,长时间不回家,娜塔莎便热情地邀请让娜到自己的家里住上几日。就是这样一个机缘巧合,让娜介入到了娜塔莎的家庭,一个由女儿、父亲与父亲的情人组成的小家庭之中。娜塔莎对自己父亲的女朋友艾娃不满,她怀疑艾娃偷走了自己外祖母留给自己的一条项链。娜塔莎欣赏让娜的睿智与理性,虽然让娜一再重申自己已经有男友,但娜塔莎似乎仍有意撮合自己的父亲与让娜,因此令让娜有所误解。

  让娜作为一个哲学老师,始终都扮演着理性与冷静的角色,即使有一点感情的流露,也会立刻收敛起来,审视自己的行为与心理。就像让娜出场时的背景音乐,象征着古典哲学的审慎与严肃,对生命的思考。相比之下,娜塔莎就仿佛一只跌跌撞撞的小兽,有着沈从文笔下翠翠的天真与纯洁,也又有着一些都市少女的任性。影片中她磕磕绊绊地弹奏舒曼的《第一钢琴奏鸣曲》,断断续续的温柔旋律就像她玩弄小女生的诡计与猜测,试图撮合让娜与自己的父亲,任性地表达着自己对父亲女友的不满。

  我们没有办法对娜塔莎生气,所有的埋怨都在娜塔莎的眼泪中烟消云散,看到她哭泣,我们只想着去抱抱她,说一句没关系。在舒曼的旋律中,在春天明媚但不刺眼的阳光中,爱情漫不经心地游走在暧昧与自我理性意志之间。没有贝托鲁奇《戏梦巴黎》那样的放纵梦幻,也不同于波兰斯基《苦月亮》那样的疯狂,让娜、娜塔莎与娜塔莎的父亲,父亲的女友之间,展现出来的是法国人的理性与多情,以及他们对生活充满思考的同时也享受生活的每一时刻。没有可怕的追逐,就像是初春那样的自然。

  不同的作家与导演对于矛盾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在侯麦的镜头下,这些矛盾仿佛被覆盖了一层柔光,再激烈的争吵,在春光中,在微开的百花中,都成了一场充满理性与智慧的说服。争吵与矛盾只是以温和的,似乎像是辩论一样的方式徐徐发生。主人公总是在喋喋不休,讨论的内容也大都涉及哲学与内心的思考,比如让娜和娜塔莎父女以及艾娃在饭桌上谈及康德的先验哲学,每个人都在试图说服别人,也在尝试着反省自身。无论这些讨论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争吵都是半途而废的,似乎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这样的呈现不同于我们习以为常的好莱坞大片式的套路,看到开头就能大致猜出结局。这喋喋不休的讨论与漫无目的的散步,倒像是我们每天正在经历的生活本身,没有人能够一眼看到自己生活的结局,我们都是在琐屑中享受着生活的过程。这的确像是加了一层滤镜的生活,真实的我们或许很难带着那平静似水的心态去面对每天的争吵与繁琐。但这层滤镜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遥不可及,相反这层滤镜也似是我们生活本身,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普通的平静的生活。只是在春光的朦胧中柔和了面孔,在缓慢的散步中放慢了节奏。

  就像《爱在黎明破晓时》,《春天的故事》也充斥着大量的对话,这些对话很大一部分也是人物在悠闲的散步中进行的,在散步中谈论自己的情感,谈论家庭与爱情,在散步中谈论哲学。我想起宗白华写的一本美学的科普性质读物《美学散步》,书中传达着这样一个观点:美是心灵节奏的自由表现。“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旁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兴趣的岩石。无论是鲜花还是岩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也正像我一直以来很喜欢的那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初春的道路两旁常常能发现点滴的、微微绽放的花朵,头顶也时不时出现些许久违的新绿。这些生机令我们心中愉悦,脚步也不由得变得轻快。我们心中所爱的其实并不全是这鲜花与新芽本身,而是这朦胧的生机在我们心中唤起的那一份轻松。我们愿意把理性暂时放一放,把沉重的生活暂时丢在一旁,就像让娜与娜塔莎一样,逃离那令人厌烦无聊的聚会,到枫丹白露的草坪上随意地散步。

  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喜欢与自己的学生一边散步一边探讨问题,后人将其称为“散步学派”。在春天的柔和中,步伐的节奏仿佛也踏在诗的韵律上。如果我们说炎炎夏日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而淡漠的初春则是一层薄薄的无色清漆,让木材在世俗的空气中逃脱了腐败。也恰恰是那轻柔的、徘徊的,如初春般乍暖还寒又孕育生机和希望的生活,带给我们如同散步般的心旷神怡和愉悦,帮助我们抵挡、融化那冬季残留下的丝丝寒意。

责编:杨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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