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失离者(姜海)【连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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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在那年寒假回来时,去找她的。我的生命中似乎必须要有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我二十多岁的青春里,我与她既纠葛地缠绵如醉,又像清水潭鱼,分明清冽。有时想,我们所有的纠葛无非就是一些文字,文字的内容也中规中矩,比如一些长短分行的句子,写得就像童话诗篇,还有些用落叶制成的书签,枯黄的树叶,却也曾代表一季蓬勃的青春。书签上面有她的题字,她的字体娟秀,但隐含着一股刚硬的气势。怎么说呢,就像她有时定睛看着我时,那嘴角上扬的微笑。

把她丢失那年,我在那条叫“香港街”的步行街走了不知有多少趟。我整个寒假,都用在 “寻找她”这件事上。其实,我也没有采取什么具体措施。我的行动看上去,就像一种心灵上的自我安慰,有种悬在半空可又担心真的落地的那种感觉。我也知道,她一定躲在这个小城里某个安静的角落,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看我笨拙又徒劳无功地往返寻找。她的嘴角一定是翘起来了,形成了那个被我称之为“坚硬的微笑”。

那时的我但凡再认真一点,就能把她从这个小城挖出来,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十分认真地去寻找,虽然从形式上看我的寻找无比认真。我询问过我们共同认识的许多人,他们都十分讶然她的失踪。我曾问过欧阳雪,她说她也不知道,她看上去有些怏怏不乐。

其实“寻找她”这件事应该十分简单,我直接到她家去找她就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没有打算去她家。我不知道我懦弱个什么劲?可能还是恐惧那种面对吧。我承认我心里有种沉重的,虚伪的成分。我天生有种孤独感,我一直在尝试同这个世界不断地切割与和解。但我何以恐惧与她的面对?是怕我们的相见无语凝噎?我相信不会到那种地步,我俩看起来都像勇敢的人。后来我才明白,我内心期望的还是那种对爱情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使重逢,也要变得饶有诗意丰满富丽。最好是在哪个街头的拐角,突然看见她踉跄而来,因为内心对我的思念,她还喝了点薄酒,微醺,目光迷离,起先辨不出我,然后被我轻拥入怀。而不是,在她的家中,在她母亲和蔼慈祥的目光注视下,原地等我的到来。

那条叫香港街的商业街是什么时候建设起来的,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就是好端端的一条走路的街,突然在街中间出现了一排商铺。

 关于她的消息,我有时会怀疑那些来源的可靠性,可总会时断时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非常零碎。我假期回来,有同学招呼聚会,其中有个同学端起酒杯站到我跟前。那时他有些似醉非醉,我不知他为啥要喝这么多酒,我们在学校期间并不是很熟悉。他叫啥名字,我给忘记了,反正直到现在也没大想起来,不过见面能认识,能亲热地拍肩膀说话。                                        

我们现在有个高中同学群,叫“亲哥们”,人不多,是单独擗出来的一个小群,能有20来个人吧,都是一级的同学。平日也不大说话,有些人我也对不大上号,也不知人家现在从事啥工作。但群主清楚,有事会有人在群里打招呼,哪个同学家的红事白事,哪个同学得病住院,招呼大家参与。有段时间,我们还成立了个基金会,每人每年出500元,第一年是个大群,有百十来个人,都是我们这一级的同学,基金会成立的目的叫救急不救穷。正月初二年会,大家在一起吃喝,顺便拿出第一个救援项目:有个同学,跟我同班过,在高中上了不到一年的学,然后转学走了。多年后在我们这个小城的一个重要部门任职,患了尿毒症,要做透析。基金会就捐出第一笔钱,不多,千把块钱,表示个意思。我们知道那个得病的同学不一定差钱,捐款只是一个希望,希望他能够尽快恢复,恢复好了,再回馈给其他需要帮助的同学。那年的年会挺热闹的,一群哥儿们,好像只有一个女同学参加,女同学过年都忙。我们还请了两个高中时代的老师,我们给老师戴上大红围巾。

年轻那会儿,没有微信群,也没有手机,但有洋溢的青春,还都没结婚。寒暑假,几个要好的同学总能找到对方,然后有时会扯上要好的同学的要好的同学,大家就在一起凑了。

那个同学端着酒杯走到我跟前,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我,他个子长得高,像根麻杆,身子半弯着,头往前探,酒杯在他手中摇摇晃晃。他说话也摇摇晃晃,他说:“陈子昂啊,真看不出来,你啥时跟她搞上了?”

这话其实说得挺难听,我知道他俩老家是一个地方的,就是我们小城最西南角的那个小镇。那时还不叫镇,叫乡。乡自古比较有名,是历朝的驿站所在地。他们那边的人也聪颖,据说孔夫子周游列国,走到这个驿站的边界,被几个黄口小儿拦住,一番辩论,孔夫子卡壳,抽身回鲁国了。

就是在那次聚会上,那个跟她同乡的同学说,她在香港街租了个店铺,经营服装啥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内心揣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兴奋。但我还是较好地控制了自己。过后,我跟少白他们告别,准备一个人回家。这时,欧阳雪扯住了我,对回头要送她的少白说,让子昂驮着我吧,我俩顺路。说完,她就不由分说地跳上了我的自行车,我看到少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就赶紧制止她,让她下车,可她紧紧拽住我,说走啊。我只好闷头骑车。欧阳雪看上去有些兴奋,她在后车座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楚,我耳边只有一路的风声。我的心已经跳到香港街了。但第二天,当我走在这条街上的时候,我发现很多商铺已经关门大吉。生意看来不好做,整条街上也没几个人,我一家一家铺子找过去,有些铺子的橱窗已经破碎,铺子里满地的垃圾。还有些铺子里零落着几个半倒不倒的塑料模特儿,一丝不挂,看上去怪怪的。我哼唱着李宗盛的《爱情少尉》,希望能找出关于她的蛛丝马迹。

(2)

在学校那会,我跟她谈恋爱的事,基本上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的没几个人知道,保密工作做得还不错。早恋,在学校根本就是不被允许的。我俩平时在校园见面也不大搭言,相爱的人之间其实只需要一个眼神,就会看到彼此清澈的眸子里炽烈的爱。是的,那时我们都还单纯,我们的眼睛还没被蒙上云翳,我们互相给对方写热情洋溢的信,我已经全无心思学习,成绩在直线下滑,但我的诗歌越写越多。我们中间有一个联络员,我们的信笺基本都是通过联络员来传递的。我们每封信都进行了加密,信封是自制的,被我们用浆糊糊得厚厚的,好像里面藏着千丝万缕的秘密,联络员拆不开。

联络员是欧阳雪,欧阳雪跟她是同班同学,后来欧阳雪成了我的妻。但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跟欧阳雪结婚。

这种恋情断断续续延续到高中毕业后的几年。当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她高中毕业后又在东城的劳动技校念书。我们之间的联络不再需要欧阳雪了。我会写信给她,每周一封信,在邮局贴上八分钱的邮票。邮路也算顺畅,毕竟是同城邮寄。

我们也会见面,每逢周末,我会提前一天跟师傅换班,我在周五会连轴上一个白班和夜班。车间里一天一夜的机器轰鸣,我不但没有疲劳之感,相反全身的每个细胞都亢奋起来,一想起在周末能够与她见面。下夜班之后,我会先去公共澡堂泡个澡,然后穿上被我熨贴浆洗寡净的白衬衫。我们这个小城不大,但从西城到东城的跨度也有二十多公里。我骑飞鸽牌自行车,轮子蹬得飞快,像脚下踩着哪吒的风火轮,或者我就像一只鸽子从西城贴地飞翔,去东城相逢心中的女神。很多年后,我花八千多元买了辆碳纤维的变速自行车,可是发现自己再也不能那么快就从东城骑到西城。

周六的下午,劳动技校放学比较早。以前,念高中时,她就是个灰不溜秋的女孩儿,是一点都不显眼的那种。后来,当我们之间的事情渐显于众的时候,那几个哥们会用沉默的眼神看我,他们觉得我是个口味比较独特的人。但,在我的心里,我早就笃定地认为,她有股独有的气质,如同兰花,清高隽秀,虽不气势峥嵘,但却暗香涌动。

我在学校门口等她,她出来跨上我的车。她大方地用手揽住我的腰部,脸庞贴上我后背。我微微拱腰,但内心有细致的悸动,她口吐兰香,一股热气呵入我的后背,就像电流一般一次次击穿我。她乌黑的秀发摩挲着我,让我有腾飞的感觉。我对她说,坐好了,我们一起飞翔。

我们一起飞翔,飞翔在前途未知但广阔无垠的命运之野,飞翔在烟潍206一级国道上。时光的尘烟滚滚,但遮不住青春的火烈鸟,我的燃烧着纯洁气息的白衬衫,蓄满了年轻时代对爱情所有的美好的味道。

那时西海岸的填海堤坝还没有完全建成,接壤海面的地方是些嶙峋的怪石,层叠突兀,还没有被海水侵蚀后形成的青苔。我们俩立在这些怪石上,身子前倾,夕阳照耀着我们,我们的影子看上去交头接耳在一起,没有接吻,为什么没有接吻?背诵席慕蓉的诗歌是她提出来的,《无怨的青春》那本诗集也是她送的,在九十年代初始之年,我们俩看着不远处海面上旋转的港口吊机,一起背着关于青春的诗歌。当时的未来与如今的过去,被记忆打乱又重置,我有时在黑夜会辗转反侧,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把自己捋回过去的年代,可总是没等到结尾或者总是没有抵达彼岸,它就卡壳在某个地方,以至于面目全非,人无踪影。(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姜海,1971年生人,山东龙口人士,现供职于兴民智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少时好文学,喜读书,有梦想,当过很长时间的文学青年,曾与诸文友结社,出过油墨印刷的文学小报。偶有文字流于各级文学刊物,杂志和报端。人到中年,文字已经成为熨妥灵魂的一部分,繁忙的工作之余,写下自己微观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大胆借用著名作家马尔克斯所言“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责任编辑 权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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