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上》和不再攥紧拳头的张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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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图:李洁
■《悬崖之上》是对悬疑类型片“烧脑强迫症”的反制,它用一目了然的情节置换了电影层面的趣味。105分钟的电影时间里,导演宕开智识的理性分析,稳当地拿捏观众的情感体验
■本报记者 柳青
五天假期,电影《悬崖之上》票房过5亿元,社交网站上的口碑得分在良好以上,趋近优秀。在张艺谋的电影里,《悬崖之上》不是票房最高,也不是专业风评最好。但这是20多年里,得到反馈最为平稳温和的一部张艺谋作品,如果在过去多年持续关注这位导演的创作,几乎要不适应于这次不再有激烈的负面评论针对导演。
这是一种让人百味杂陈的情境。一个老导演接了一桩行业内默契认同的“行活”,他作为乙方很有职业素养地完成了一个类型片项目,收敛甚至是放弃了他的锋芒和执拗个性,结果这成了他的票房与口碑双赢之作。
《悬崖之上》是对悬疑类型片“烧脑强迫症”的反制,它用一目了然的情节置换了电影层面的趣味。年轻的创作者们痴迷于设计繁复的叙事迷宫,仿佛无翻转不成戏,结果说事的机巧覆盖了人的气息。《悬崖之上》足够潇洒地和年轻潮流拉开距离,它太老派了,回归了古早年代悬疑片的趣味:比起猜度情节,让观众浸没于情绪才更重要。也是太久没见这种不怕剧透的电影。《悬崖之上》一开场,底牌摆在了台面上。因为被出卖,行动还没有开始就休克了,救人的人成了被救的,他们能自救吗?他们有援手吗?他们会得救吗?那位藏得最深的同志会暴露吗?导演制造了一种代入感强烈的剪辑节奏,让观众进入剧中人的情绪,因为层层递进、环环紧扣的心理压迫感,情节的缜密程度被搁置了。视听制造的是感官冲击,第一个画面就不由分说地把观众拉扯入别样的世界、别样的人生,从危机重重的积雪密林,到暗流汹涌的火车车厢,哈尔滨阴翳的天空下,细雪覆盖了中央大街,也落进大银幕前观众的心坎。105分钟的电影时间里,导演宕开智识的理性分析,稳当地拿捏观众的情感体验。这是简单直观的“好看”。
《悬崖之上》的情节是简单的,观念更是,它呵护了观众免遭伦理负担的困扰。在官兵捉强盗的经典叙事模型里,好人坏人阵营分明,正派反派面貌分明,黑白之间的楚河汉界交代得清楚明白。这钩沉了上了年纪的观众的电影记忆。远在进口大片和多厅商业影院出现之前,在陈旧的大礼堂或单厅影院里,八零后、七零后和更年长的观众频繁看过的主流叙事电影,不就是这样的吗?比如,《保密局的枪声》。这是“第五代”出现前的商业片的创作思路,张艺谋的视听呈现固然更高级更漂亮,但时光倒流30年,《悬崖之上》恐怕是那时的他试图颠覆的“类型电影”——那时他掌镜《黄土地》,执导《红高粱》,乱拳挥向老师傅,拳拳到肉。
有玩笑说,没想到张艺谋的商业转型成功之作是《悬崖之上》。这自然是经不住推敲的戏言,论这位导演的商业成绩单,即便是风评触底的《三枪拍案惊奇》,盈收也能给资方交代。回顾张艺谋早年作品,《红高粱》《秋菊打官司》和《一个也不能少》分享了一则共性,就是专业老到的影像表述之外,这些电影的“内容”可以是独立成篇的文本存在。《英雄》之后的张艺谋,与其非议他背叛了艺术的伦理,不如说他拥有更隐秘的野心,他尝试完成一些能够脱离文本和传统戏剧构作的、只能用视听实现的表达。从《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直到《长城》和《影》,他非常固执地不去弥合剧作内部的撕裂,而以视觉的美学特征冲击观众,用视觉的趣味瓦解情感的渴望——这些作品的内容和主题可说是残暴的,但它们的品相表现为斑斓的视觉意象。
“视觉大片”这个刻板印象背后的张艺谋导演,是一个罕见决绝的、不妥协的创作者,他很坚毅地、一部接一部不停地拍片,同时,他的电影无论呈现什么风貌的美学修辞,内核却是一以贯之的冰冷坚硬,持续地冒犯观众。他的坚毅和不妥协就像攥紧的拳头,让人不适,却也用这份生硬造就着自我风格。
即便是《一秒钟》这部被误读成“写给老电影情书”的自白,它的内在真相也不是皆大欢喜的和解。电影真的被赞美了吗?答案是很可疑的。
所以,《悬崖之上》成了一个意外,因为那只攥紧的拳头猝不及防地松了。
日本著名编剧和导演荒井晴彦暮年造访北京电影学院时,被问起,在晚近的作品中为何不再正面强攻残忍的真相?他回答:“因为我老了。”不能断言这也是张艺谋松开拳头的原因,也许只能借用托马斯·潘恩在《常识》里那条斩钉截铁的论断:一次又一次,时间把人们变成了皈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