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二十六:老照片“捏”在哪?

··

□逄春阶

第三章 同人于野

老照片“捏”在哪?

我大爷公冶令枢和雷震老师是一对欢喜冤家,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三天不见面就想,见了不到一袋烟工夫就吵。二人都是牛二秀才的弟子,先私塾,后新学。大爷一辈子务农,雷震先是上了北大,后被下放到开滦煤矿,挖了二十年煤,后被遣返回乡。大爷带着酒去看他,喝了两盅酒,就吵嚷得四邻不安。

雷震老师比我大爷小七岁,却病殁于庚寅年二月十四,享年八十二岁。他要写《陈珂传》等十本传记的计划一本也没完成。临终,带着遗憾对我说:“徒弟啊,我是一匹恋栈的驽马。少喝酒啊,人生凡事不能等,别慢撒气。”

大爷专门从黑龙江赶回为老朋友送行,来到雷震灵前,也不理会旁人怎么说,兀自痛哭流涕,哭罢,“汪汪……汪汪!”“汪……汪汪!”学了几声狗叫,拄着拐杖扬长而去。二位打小都喜欢狗,喜欢在夏天后晌,来到浯河沙滩上学狗打架,常常打着打着就滚到河里去。回家挨揍时,“汪汪”学狗叫。其实啊,学狗叫,也是他们学魏晋名士的生死约定。

两位老友有一桩公案未了,就是关于那三幅百年老照片的拍摄地点。其实,我让他们看照片之前,他们早就见过也争论过。争吵的焦点是,照片是在芝镇还是在岛城捏的。

雷震老师坚持认为,照片捏在岛城,一百一十年前芝镇没有照相馆。

我大爷则抬杠说,照片捏在芝镇。一百多年前,芝镇喧闹的时候,岛城还是小渔村,是芝镇人帮着开埠的呢。

雷震老师走了,大爷没了对手,很寂寞。他靠回忆跟雷震吵架的情景打发日子。

他们俩谈照片,共同的叫法是“捏影”,而不是“摄影”。不知哪个芝镇秀才,把“摄”读成“捏”,大家就都这样说。

雷震老师考证,芝镇说的捏影,不是念错,是正念,正经念法。捏,有三方面意思,一是用拇指和别的手指夹住,二是用手指把面、泥等软东西弄成一定的形状,三是凭空假造。比如,没影捏影,就是编造的意思。你看端照相机不是用拇指和别的手指夹住吗?来回找角度,不是跟包古扎、捏泥人一样动作?拍照就是捕风捉影,抓瞬间,拍出来,不就是凭空假造的吗?

“芝镇人说的,哪有错的?捏影,多形象?!摄影的摄,摄啥呀!”雷老师有时也爱讲荤段子,特别是有美女在场,他更来劲儿了,大都是捏造的历史典故,半荤不荤,半素不素,说紫不紫,扭扭捏捏,犹抱琵琶半遮面,月上柳梢头之类,很有味道,听者得想一会儿才会笑。

老人家很固执,有一次,他来省城会朋友,我请报社老徐拍了几张照片,我洗出来,给他送去。同去的还有女同学,其中有个叫爱玲的。我说,这个老徐拍人物照很绝,能拍出人的神韵,摄影技术不错。雷老师立时拉长了脸,瞪着眼纠正我:“是捏的不孬!”我满口好好,不跟老师犟嘴。

他接着开始给我上课:“德鸿啊,你枉为一个芝镇人哪!你看人家主席就说韶山话,不忘家乡嘛!方言,能让你找回家。”

我说主席是主席。雷震老师正色道:“他是国家主席,你是自家主席。大家、小家,国家、自家,都是家嘛!家国情怀嘛!给老师捏一个!”我赶紧掏出相机。

拍完,雷震老师又让我给捏肩膀,我放下相机给他捏。老人家嘟囔:“要是爱玲给我捏就好了,捏着舒服。”一句话,把爱玲说了个大红脸,爱玲朝门口喊:“师娘好!”

雷震先生“嗵”地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在哪里?在哪里?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师娘是个飞毛腿,当年躲日本鬼子,她沿着西岭飞跑,子弹都撵不上她。我们曾向师娘求证,师娘解释说:“都是你雷老师吹的,不是子弹追不上我,是那汉奸不会使枪。”

落实政策后,雷震老师到了芝镇中学教书,我成了他的学生。他讲课天马行空,刚刚讲的是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下一句就成了《世说新语》中的“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一说起酒,就口吐莲花,五官齐动,刹不住车。

他一生好酒。他说:“我好酒,是跟你爷爷公冶祥仁学的,到你爷爷的芝谦药铺里去,必须先喝上一盅酒才坐下。你爷爷跟俺爷爷学《周易》,俺爷爷嘱咐他,看《周易》不能喝酒,可你爷爷说,不喝酒,酒喝不到量,就不懂《周易》。他说,《周易》是部让人落泪的书。”

弗尼思对我说:“你爷爷公冶祥仁说的有道理。《周易》确实是一部委屈之书。”

(刊头题字:逄春伟)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特别声明:本文为“海报号”作者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个人观点。海报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网友评论
全部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
海报热榜
热门推荐

Copyright © 1998-2024 DazhongMedia. All Rights Reserved.      山东省互联网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  加入我们  鲁ICP备0902386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