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五十五:“路上走,平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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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阶

第五章 亲老嬷嬷说

“路上走,平安酒”

觅汉老温套了咱家的驴车,是那辆枣木轮子车,头年你老爷爷到芝镇定做的。我头一天把该洗的衣服都在浯河里洗干净了,晾在天井里还没干。俺嘱咐杨妈给收拾了。

天不明就出门,一路朝西,大车子上垫了两床碎花新褥子被,是咱西岭上种的新棉花絮的,软和。你孔老嬷嬷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嘱咐得我都忘了她打我的滋味了。她唠叨得像个婆婆。

枣木车轮子一转啊,我那颗心,就跟着转起来、碾起来、飞起来了。

老温是咱公冶家的把头,五十多岁,从十几岁就在咱家,老实巴交的一个庄稼汉,满脸胡子,长得像个李逵,但心和头发丝儿那么细。他头戴一顶毡帽,披着蓑衣。你孔老嬷嬷给我也戴上一顶黑毡帽,我要出门了她喊住我,从锅底下,掏了一把锅灰,抹在我脸上,那时候也没有镜子,我的脸得像个小黑鬼儿。她把我露出来的头发掖进毡帽里,两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了句体己话:

“妹妹啊,回娘家跟您爹捎个好,快早点给俺死着回来。”

边说边用手帕抹眼泪。你孔老嬷嬷头一回叫俺妹妹,叫得俺都不敢答应。

木轮车上放着煮好的一鱼鳞坛子淡青皮鸭蛋,一四鼻罐子醉毛蟹,三件打好的新蓑衣。这是浯河的“三宝”。浯河鸭蛋好吃。芝镇人管鸭子叫扁嘴,也叫老歪或嘎嘎。一大早,各家都把一群扁嘴放出来,扁嘴嘎嘎嘎嘎叫着,歪沟歪沟就歪到了浯河里,在河里游着,还是嘎嘎地叫成一个蛋。扁嘴吃的是浯河鱼虾,那鸭蛋腌出来,蛋黄冒油,卷在煎饼里吃,杠着香呢。

毛蟹也就小孩儿拳头那么大,爪上全是细毛。差不多是秋后了吧,家家户户拿着笊篱去捞蟹子,有的人家还用站网。秋里天高,白天云彩在河里飘着。我就爱站在岸上看水里的云。

那些年天旱,浯河河面变得很窄,窄的地方也就两三米宽,小伙子使使劲儿,绷着嘴一步能飞过去。老太太呢,踩着浯河里一字排开的石头,走丁字步,有时不小心,掉到石头下,也不要紧,顶多湿了鞋袜。下站网的,在浯河上游选一处最窄的地方,先贴着两岸各砸进一根木橛,再在河中央打两根木橛,当中留道门上网。又回家抱来一捆高粱秸,在小门两侧扎成栅栏,水能流淌却堵住了蟹子,逼着毛蟹往中间的网里钻。一直等到后半夜,成群结队的蟹子来了。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河蟹往高粱秸扎成的墙上爬,高粱秸很光滑,爬到一半又掉下来,只好从水流很急的口子里过,前头的游过去,后头的又跟上来,一只只河蟹就乖乖地进了网。芝镇有句老话,蟹子过河,随大流。真不假。

捞上来的蟹子放在大瓮里,咱大有庄,田雨家的大瓮最多,一排十几个,他腌了到芝镇去卖。他家的醉毛蟹最好吃,俺带着的就是从他家弄的。怎么是醉毛蟹?用盐腌上,再倒上酒,是酒腌啊,一个月就可以吃了。

你老爷爷最享受的就是这一口。天黑了,掩上门,盘腿坐在热炕上,听着雪花敲打着窗棂,豆油灯映着枣红色的炕几,炕几上的小白瓷碟里趴个醉毛蟹,温乎乎的一壶酒。撕下醉毛蟹那毛茸茸、干倔倔的腿,端起酒盅,“嗞——”一下,“嗞——”再一下,把蟹子腿在嘴里那么一咂,用筷子在咸鸭蛋黄那儿一戳,那蛋黄滋滋地冒油啊,送到舌尖上。

我就爱看你老爷爷喝酒,后来你爷爷大了,我也爱看你爷爷喝酒。男人嘛,不喝酒还算男人?!

那蓑衣草就更不用说了,长满了浯河两岸,秋后都去割,搓草绳,打蓑衣。割草的时候,经常碰到有野鸟蛋,在草窝里。

老温还给放上了几块西岭的火镰石。咱大有村西岭上的火镰石很多,遍地都是,每次犁地回来,老温就拣回一大筐,放在南墙根堆着,样子像鸽蛋,颜色像鸽子肉。你爷爷长大了,跟我说,火镰石叫鹅卵石,也叫鸽肉蛋子。

哦,还有一坛子芝镇烧酒,是田雨烧锅上的。临上车了,你孔老嬷嬷又抱出一坛子,说路上要有劫道的,就给他,回来咱再酿。

“路上走,平安酒!从来有。”你孔老嬷嬷说。

果然,老温拉着俺走了一天,天黑了,就着月光又走一段,想到了镇子上住一宿。

刚刚上了一道坡,路两边是一片坟地,坟地里是松柏树,那树被呼呼的风刮着,枝子朝路上扑。

老温用手拍了一下驴腚,那头驴蹄子使劲跺地往前挣。我从布帘子缝里,看到有几个人在柏树后面弯着腰挖什么,光看到铁锨往上挖土,一堆土边上还有几个罐子。有一根人腿担在新土上“哎哟哎哟”地叫,老温不说话。

恰这工夫,驴子忽然昂哧昂哧叫了几声。柏树林子里的人突然都不见了,只有那根人腿担在新土上。

车过去了,后面窜上了两个人,大喊:“赶驴的,停车……”

(刊头题字:逄春伟)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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