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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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光
大寒已过多日,马上就是立春了。“立”是开始,“春”代表温暖,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立春,标示着北风呼啸、傲雪凌霜的冬季已经过去,风和日丽、万物生长的春天即将开始。
因为祖祖辈辈出身农家,我自幼对春天的到来有着望眼欲穿的渴望。毕竟冬天太冷,挨冻的滋味很不好受。过春节可以吃好饭、放鞭炮、穿新衣裳。当然,最大的梦想,是春风春雨春耕可以换来风调雨顺、大地丰收、家家安康。
一年之计在于春,中国人对于立春是非常看重的。在我的老家山东寿光,民间就有“春打五九尾,家家撅着嘴;春打六九头,吃穿都不愁”的谚语。意思是说,如果立春这一天是“五九”的最后一天,这一年一般雨水较少,收成不好,农民自然不高兴;如果立春在“六九”的第一天,则当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不论穷人还是富人吃喝都不用愁。这种说法,在完全靠天吃饭的过去,肯定是有道理。我对这些民间流传的千年古训,一直深信不疑。
今年是2月3日立春,“五九”最后一天,按说是个歉年,但大家好像都不在乎了。一则这些年季节和气候已经变化很大,二则诸如“人工降雨”等科学技术已很发达,虽然人仍然不能胜天,但许多老话已经明显过时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应知春雪最美丽。我国幅员辽阔,地理条件复杂,各地气候相差悬殊,“立春”的具体节律并不适用于全国各地。在山东这个地方,虽然已经立春,但万物尚未复苏,乍暖还寒,春寒料峭,立春之后还要冷一个多月,突然飘来一场春雪,都是意料之中之事。
春雪一边飘落一边融化,没有冬雪长久的生命力;春雪温文尔雅,没有冬雪的豪放气势;春雪柔美恬静,没有冬雪的冰冷刺骨。但它凭着自己极其短暂的生命,给山川大地换上华丽的新装,为大人和孩子带来无穷的欢乐。
春雪有春的妩媚、夏的绚烂、秋的清爽,冬的宁静。观赏春雪,是一件非常雅致的事情。唐代文学家韩愈有诗名《春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也有长篇小说《春雪》,将他的浪漫、唯美与古典主义发挥到了极美之境。
从立春的当天起,春风就扑面而来了。春风是快乐的、美丽的。它不像夏风那么猛烈,不像秋风那么萧瑟,更没有冬天的寒风那么刺骨。尽管仍然带着丝丝凉意,但让人明显感到已经是绵绵的、柔柔的、软软的,轻轻拂过脸庞,吹过耳边,带着花儿的甜蜜和泥土的芳香,那么温柔,那么可爱,让人不自觉地解下围巾,脱了帽子,摘掉口罩,贪婪地呼吸春的气息。春风,将一切对冬日的眷恋吹散,将万物从睡梦中吹醒,让大千世界开始新的努力。
春风,装点了最美的春色,也代表着希望与憧憬。春风在古诗词中无处不在,像一个精灵,装点着诗中的世界,粉饰了诗人的情和梦。杜甫赞颂“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王之涣慨叹“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安石写下了“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佳句。至于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更是人尽皆知了。
伴随春风而来的自然是春雨。那淅淅沥沥的春雨,带着她独有的清凉与明丽,从容、舒缓于无垠的天空,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柔软的雨丝舞动着优美的风姿,在天与地之间划着道道美丽的弧线,缓缓撒向大地,留下如烟、如雾、如纱的倩影,如丝如缕将天地织在一起。
我喜欢春雨,因为春雨是清爽的,是多情的,是洒脱的,是无私的。蒙蒙春雨,将整个世界洗刷一新,使天空更加明净,给树枝树叶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让蜿蜒的小路也焕然一新,走在小路上,脚下便会溅起一朵朵美丽的水花!
我愿意静静地矗立在雨雾里,观赏这美妙的风景,感悟这洗尽人间铅华的春雨。自然就想到了韩愈的《初春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又想到了杜牧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还想到了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历代文人墨客对春雨的赞颂,真的是令人敬佩。
春雨携来的是“春风杨柳万千条”。“五九六九,顺河看柳”。当春天的脚步声声响起,春色已经在柳树的枝头充分显示。柳枝上早已寂然泄露出粒粒柳芽,并很快抽成万缕柳丝,进而由东风裁剪出翠绿欲滴的柳叶。那轻微婆娑的树姿,迎风摇荡的柔条,为初春的大自然平添无穷朝气,昭示着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到来。贺知章的那首《咏柳》诗:“碧绿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赞美了春天,赞美了春风,更是赞美了春柳,写尽了柳之风韵,染绿了无数个春天,遂成千古绝唱。
我最早欣赏柳树是缘于柳笛。小时候村里的柳树尤其多,房前屋后,道路两旁,堤沿沟边,随地都是。乡亲们喜欢柳树,主要是因为它生命力极强,不择贫瘠插条便能成荫。它对大地没有任何挑剔,哪里需要哪里就能生根生长,长得越高,头垂得越低。爬上柳树,折下几根柳枝,轻轻一拧,把里面的木质部抽出,外壳做成一只绿色的柳笛,立刻,村子里的上空便响起嘹亮的笛声,似乎是欢呼春天的到来,让人们充分感觉那激情浪漫的春意。
过了惊蛰,春雷就响了。春雷总是在凌晨带着沉稳的节奏,从高处滚滚而来,声音低沉浑厚,有磁性有魅力,响彻天际而悠远低回。它像巨大的皮鼓发出的共鸣颤音,也像最浓重的超级男低音合唱,超越朗朗时空,穿透厚厚气层,声声震人心扉,阵阵撼天动地。
“惊蜇”一声雷,大地酒意去;春雨润万物,惊醒梦中人。大地在春雷的呼唤中复苏,万物在春雷的呐喊里抖擞。滚滚春雷响过,天地为之一新。苏轼的“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秦观的“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李攀龙的“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李商隐的“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欧阳修的“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都是对春雷春风的经典描写,读来令人赏心悦目。
春回大地,最先感知的是春草。每当春天悄悄来临之际,它总是第一个破土、萌发、绽芽,微风拂过,便呈现出勃勃生机。青黛的山坡上,葱郁的坪地边,静静的小河旁,青石的缝隙里,只要有一点土壤,一滴雨露,一束阳光,它便挣脱黑暗的囚笼,迎着一缕春风,将一片新绿送与人间。它没有大树那般伟岸,仰头傲视远方;没有鲜花那般芳香,炫耀自己的艳丽。它不和树一争高低,也不和花去哗众取宠,只是俯身在地,默默奉献着属于自己给予人间的一片青绿。
古人赋予春草的诗句很多,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将春草的品行刻画地入木三分。刘禹锡“陋室铭”里写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描写春草青葱的颜色映入人的眼帘。唐人孟浩然的“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宋人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寥寥数字,勾画出了一幅意境悠远的春色。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李后主的佳句“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表达了离恨像是处处可见的春草一样,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离的越远,思念越长。
春草,一岁一枯荣,在宿命里永世轮回。岁岁萌发在早春,年年衰败于秋冬,将生命的色彩无声地渲染,见证了世间千万年的兴衰荣辱,旁观了人世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它越过生死边际、山迢水远,成就了永不苍老的容颜。我曾多次想象,倘若这大地没有了春草铺就的植被,这春天该是什么样子?
春光明媚,迎来了春花烂漫。迎春花一马当先,悄然开放,第一个向人们报告春天的来临。迎春花的枝条从根到稍,有粗有细,像一条条潇洒的弧线,青枝黄蕾,搭配得简洁秀丽。迎春花是先开花后长叶,叶片明黄,每朵花有六片花瓣,花瓣中间,是深黄色的花蕊,花蕊像一根根细针。一阵微风吹来,摇摇晃晃,把淡淡的清香撒落四方。
接下来开放的,就是冰肌玉骨、清白脱俗的梅花,俏立枝头、典雅圣洁的玉兰,丰腴富态、风姿绰约的山茶,嫣姹紫红、艳丽多姿月季,青纯悠远、如描似画的茉莉,雍容华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团锦簇、灿若云霞的樱花。同时开放的还有桃花、杏花、梨花。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或仰或倾或倚或舞,或思或语或笑或泣。如一段旋律,像一首名曲,回荡在春光中,绽放在春天里。
置身于春的万花丛中,就像沉浮于斑斓的大海,被它裹挟,被它吞没,让你沉沦,让你窒息,甚至让你融化,让你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茫然不知所措,沉醉不知归路。
春的梦是绚丽多彩的。还有春燕衔泥、春苗拔节、春蚕破茧、春山如笑、春水潺潺、春城批绿、春色满园、春光明媚……真的是春满人间,春梦无痕。但是,真正让我热血沸腾的还是那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
人勤春来早,风正好扬帆。只有在春天播种下希望,才能在秋天收获丰硕的果实。没有春的万紫千红,哪来秋的硕果累累?在我的老家,人们熟知“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九尽杨花开,农活一齐来”。实际上,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并没有歇。他们忙碌在大棚里,奔波在市场上,为生命而拼搏。乡村男人是大自然之子,他们的生命年轮里,镌刻着雷声风声和雨声,镌刻着勤劳拼搏和奋斗,镌刻着时代的声音和影子,唯独没有停和歇。
在我和我的乡亲的眼中耳中,春雨绵绵,是天下最甜的甘泉雨露;春雷阵阵,是人生最美的乐曲旋律。春雷、春风、春雨,再加上春天的阳光,就像一首自然交响乐中最高的清亮音符,画龙点睛般地奏响了万紫千红的春天,给大千世界带来无限的活力和生机。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播种坚定的信念和永远不变的希望,播种着永恒真挚的情和无怨无悔的爱。
我喜欢明代忠臣于谦的《立春日感怀》:“年去年来白发新,匆匆马上又逢春。关河底事空留客?岁月无情不待人。一寸丹心图报国,两行清泪为思亲。孤怀激烈难消遣,漫把金盘簇五辛”。春是活泼的,春是狂热的,春是恣意生长的,春是年青旺盛的,但终究是年轻人的。至于我,还有那些我们,青春已逝,额上的青丝已经成了白发。岁月无痕,不知不觉又一个春天来临。
我怀念春天,我喜欢闻到花儿的芳香,看到大树的新绿,听到小鸟的欢唱。我热爱春天,因为春天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
(2021年1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