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抖音上教二胡,学生是刚会用手机的农村大爷

2024-09-25 10:08   中国新闻周刊

  晚上7点半,王前的二胡夜校准时开始。“老学生”们陆续走进“教室”,在公屏上报到:

  “老师好,我是松鹤!”“我是王玉兰”“孙腊梅”“老师晚上好,我迟到了!”

  这可能是抖音上最认真的直播间。一整堂课,公屏上的发言都一本正经,没人插科打诨,或者聊与学习无关的内容,粉丝们都一丝不苟地提问、交流。这些严肃的“学生”,年龄都在50岁往上,以六七十岁为主,最老的“孙腊梅”80岁——很多人和她一样,网名带着明显的老年人痕迹,在系统生成的用户编号后加上了真名,这些真名也极具年代感。

“老学生”们在公屏上汇报自己的年龄

  而上课的老师是1996年出生的王前,还不到30岁。他毕业于星海音乐学院,曾是辽宁歌舞团的专业二胡演员。他从2017年开始直播演奏二胡,一度反应平淡。这两年,他转向在短视频平台上做二胡教学,逐渐拥有了稳定的中老年群体学生。

  王前认为,自己是命中了正在兴起的老年文化消费的“风口”。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数据,截至2022年12月,我国60岁及以上的老年网民规模达到了1.53亿,每年增长约20%。这个曾经在互联网浪潮中掉队、失语的群体逐渐学会使用智能手机,戴起老花镜,对着放大的字号,自发学习,满足文化生活需求。

  屏幕那头的老年人常常让王前想起自己的爷爷和父亲——带他走进音乐世界、风雨无阻陪伴他学习二胡的两位家人。尽管二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朝,是极为知名的中国传统乐器,它却常常被认为曲高和寡,多数人很难将它作为一门生计。王前曾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被辽宁歌舞团录取,但他也经历过多年困窘的时光。在抖音上教会这些老年人二胡,丰富他们的晚年,也改善自己的生活,让王前收获了极大的价值感。

二胡“夜校”开课前,王前在认真准备

  直播间里的“老学生”,刚学会用手机

  “老学生”们总是很着急,他们常在公屏和粉丝群里留言,“真想快快地学会”“老师你拉的那么好,跟你对比我差距很大”。

  很多老年粉丝说,自己从小就喜欢二胡,但因为过去没有条件,很遗憾未能学习。现在退休了,不用再为生活操劳了,于是想重拾爱好。也许因为这是漫长的人生中迟到的兴趣课,或是知道“只是近黄昏”,他们总显得有些急于求成。

  王前耐心地在直播间里劝导,“我爷爷也70多,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玩。你们能跟得上时代的潮流,来看我的直播,又在直播中打字发言,能打字已经超过很多人了”。他继续说,“超越不了的地方就慢慢去学,不要着急,一年不够,就花两年三年。跟一个专业老师学拉琴, 不是说要拉到多好,挑战自己就够了。学习前后有进步,时间就没有白白浪费”。

王前在做直播教学

  他告诉粉丝,自己从7岁开始学二胡,常常一天练琴超过6个小时。何况,老人们上岁数了,手指不像年轻人那么听使唤,学得慢也正常。为了教会老人们,他在直播时会选《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九儿》这些大众知晓度高的曲子,细致地教,并用镜头特写拉装饰音时的指法,使用曲谱标出要在拉完哪个音后“呼吸”,“呼吸”完了怎么重新启动弓子,又要在哪个音揉弦。

  针对这些老年学员,王前专门设计了一套课程,包含《呼伦贝尔大草原》《女儿情》《葬花吟》等八十首曲目。他还给每个学员寄去一本标记了弓指法、内外弦推拉弓、节奏辅助线的曲谱。这些课程资料的收货地时常是农村,王前和妻子还要花费很多时间指导老人如何取快递——很多农村老人们并不知晓快递系统的运作,总是下单第二天就询问资料怎么还没到,甚至直接跑去快递驿站,早早就等着包裹。

  尽管课程的售后服务异常繁琐,看到来自村庄的回课视频时,王前还是感觉非常欣慰。视频里,有老人坐在村头,沉醉地拉琴;也有农村老人因为学会了二胡,和其他村民组了民乐队,在村里的庆典上表演。发来的视频里,老人们总是志得意满。

“老学生”们发来的汇报作业

  “村里的老人去一趟城镇都不方便,专业的二胡老师谁又愿意去村里教他们?他们能通过网络找到专业的老师学会二胡,这个事真挺好的。”通常只用一个月,认真的老人就能学会拉一首曲子,坚持一年,水平就能有大幅提升。粉丝里年纪最大的80岁老太太,一开始在家自学,拉琴声像杀鸡,子女为她报名了王前的课。老人勤恳又认真,现在已经熟稔几支动听的曲子。

  “喜欢二胡的老人们没有太系统地学过,让他们去找专业的二胡老师一对一学,又不舍得花这个钱。”王前的257节视频课三百多元,经济实惠,不少订单是子女为父母购买的,“他们想让父母丰富晚年生活”。有些老年学员甚至来自中国台湾和海外地区。

  好口碑在老人的圈子中传播,他的课被推荐给老年大学的同学和同在公园或村口打发时间的老伙计,拉二胡被他们认为“能锻炼手指和大脑,延缓衰老” 。

  其实,王前经过了几年的摸索,才找到了适合他的直播赛道。2017 年,刚开始直播时,他也感觉到“困窘”。两个巨大的补光灯照着,“第一感觉是座儿很热”,手机镜头正对着他,近得好像观众就在面前,他感觉压抑又局促。刚直播了半个多小时,他就坐不住了。

  从不说话的演奏者变成直播间的“导演”,他更不适应。在人群里,王前通常不怎么说话,他喜欢观察。刚开始的直播间,冷冷清清,只有五六个人,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镜头说话。

  王前只能硬扛着,凭着韧劲坚持,一点点克服直播的生涩。但有一次,他感到力竭,没有道别就关了直播,下播就哭了。

  那次直播,他卖劲地播了十五小时,却只收到五块钱打赏收入。“我从 7 岁开始练二胡,拉了二十多年,将近30岁了,却只收到五块钱。不知道这个事业值不值得继续下去。”尽管开始直播前,他就清楚青春靓丽的才艺主播更受青睐,他还是很难坦然接受冷遇,“当时想,大众对于音乐是不是有错误的认知,他们会为好看买单,却不习惯为艺术买单”。

  那正是他的人生被“卡住”的时候。2016年,他从星海音乐学院附中毕业,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被辽宁歌舞团破格录取——同批录取者里,其他人都是本科学历。但刚毕业的青年演员,收入却很拮据,他的试用期工资只有1800元钱,转正后,涨到两千多元。后来他当上了主演A角,到手工资也不到四千元。鞍山虽然是二线城市,消费水平并不低。他恋爱结婚,生活处处要开销,只能借钱消费,不知觉就积累了近十万的欠款。后来又遇到疫情,演出停摆,生活更加困窘。

  想到为了支持他学二胡,全家人省吃俭用,全力托举,已经花了将近100万,王前当时更觉得痛苦和心寒。

  当一个东北下岗家庭的孩子决定学民乐

  从还未懂事起,王前就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困窘的生活。

  王前的父亲曾是辽宁省鞍山市鞍钢集团的工人,但在上世纪90年代那场席卷全国的国企下岗潮中,他下岗了,妻子也与他离婚。彼时王前只有两岁,还是对世事懵懂无知的年纪,更不理解家庭支柱失业意味着什么。这个钢铁子弟家庭有着浓厚的文艺氛围,家里有台卡拉OK机,父亲和爷爷闲暇时就喜欢在家唱歌。爷爷喜欢唱《乌苏里船歌》,这首二胡伴奏的音乐给儿时的王前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次,亲戚家小孩去学二胡,王前也跟着一起去玩,结果他却被老师一眼相中,“这个孩子非常适合学二胡”,老师很肯定地说。尽管家庭条件困难,全家也没有从事音乐行业的人,但家人还是决定送王前走上开销不低的音乐道路。

  在公众印象里,二胡常常是年长者、有生活阅历的人演奏的乐器,但王前小小年纪就展现出特别的天赋。他在鞍山少年宫跟随名师学习,只用三年时间就学完普通人六年才能学到的业余十级,老师说他“学完了”“这个孩子我教不了了”。爷爷便带着他前往省会沈阳,向沈阳师范大学的二胡教授拜师。

童年的王前在练琴

  此后的两年,王前的每个周六都要跨城上课:四点起床,被爷爷骑自行车载到鞍山火车站,买站票,乘第一班绿皮火车前往沈阳,赶8点的课,无论寒暑。前一夜,他往往还要练琴到十一二点。

  那些年,“玩对我来讲是一种很奢侈的事”,王前说。每天放学后,他必须在20分钟内到家,争分夺秒洗手、吃饭,然后练习几个小时的二胡。同学来找他玩,他都会很忐忑,怕被家人批评。王前态度不认真时,会挨打,老师提到没练好的作业,回家又是一顿打。

  严厉、节俭,是儿时的王前对家人的全部印象。他常常在火车上看到其他小朋友吃零食、冰棍,总是很羡慕。有一次他说想吃,被爷爷当场吵了一顿。那时的他还不了解家庭的艰难,自己学二胡的费用是全靠老人的退休金,以及父亲下岗后推着流动小吃车卖炸串、炸鸡架一点点攒起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王前很理解长辈,“他们就是很典型的那种传统中国父辈”,严厉的背后其实是爱与支持,王前的爷爷会把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和表达传递给他,帮他理解二胡曲的音乐内核,曲子背后的故事,歌词的含义,以及曲调是如何产生的。

  考大学前,王前的二胡老师问他,要不要来走专业这条路?当时,这个普通家庭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专业的路”。只知道从小时候起,他就很确定自己喜欢二胡,喜欢二胡传递情感的方式,每次拉曲子,他都感到内心澎湃,“这种传统的音乐曲目才是我表达自己的一个途径”。他很能理解音乐里细腻的情感表达,揉弦和打弦中也有着浓浓的情绪。王前常常被人评价“少年老成”“有种小大人的感觉”。

  后来,他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了音乐领域排名靠前的广州星海音乐学院。父亲一咬牙,卖掉了家里的房子,换得10万元供他继续学习。父亲也随他去广州,在星海音乐学院门口当起了保安,后来一路干到了保安队长。那几年,王前跟着父亲住保安宿舍——一间只有4平米的小屋,只摆得下一张高低床和一张桌子,父亲睡上铺,他睡下铺。

  父亲一个月只有不到三千元工资,还不够王前的学费,要靠老人补贴。爷爷奶奶来看望他们时,在校园里溜达着捡空瓶卖钱,后来,王前也会捡同学喝完水的空瓶拿回家。为了省钱,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在保安宿舍自己做饭。父亲对他依旧严格,时常“借职务之便”,溜达到琴房小窗检查他是否在练琴,有没有偷懒。

王前在演出结束后和父亲合影

  同学都知道他是“保安的儿子”,但王前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反正都是靠手吃饭”。学音乐的孩子大多家庭条件优渥,不缺最新的电子产品。王前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也用得起苹果手机。

  他的努力换来了回报,每学期的期末考试,他都是第一名,还曾代表学院参加金钟奖等全国性音乐比赛。

  也正是在生活的艰辛中,王前逐渐加深了自己对音乐的理解。二胡乐曲中有一首经典曲目《江河水》,爷爷小时候给他讲过其中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那时他只觉得这首歌曲是悲伤的,有哭泣的感觉,在王前手中的弦是呜咽的。考上音乐学院接受专业的培训后,他体会到,曲子的悲伤中其实掺杂了期盼和回忆,“是我小时候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表达的”,王前说,这是他背井离乡求学后才能感受到的。

  当他踏入社会,经历了工作的艰辛、生活的困窘以及现实的挫折后,他又从这首曲子中感受到了更多“人情的复杂”,“是我过去一直没有体会到过的情感”。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喜悦和悲伤两种音乐情绪。”王前说。他在抖音教学时常常感慨,自己没法儿和学生说“你要拉出无奈的感觉”,他觉得,人首先要感受到这种情绪,结合自己在生活中的体会和感悟,才能让乐曲达到一个新的音乐层次。他很确认,当自己把这些情绪融入曲调时,观众也能感受到《江河水》里并不只是有悲伤和愤怒。

  这两年再拉这首曲子时,他逐渐感觉到,自己的演绎多了一层温暖的维度。

  人群里的二胡聚会

  2022 年,开始二胡直播教学后,王前逐渐摆脱了经济窘境,还完了欠款,买了房子,生活开始向上走了。

  在直播间里的好口碑,也带给他更大的舞台。今年8月,他受邀参加了抖音的“东方有新艺”比赛,和其他民乐演奏家同台演出。演出是28号,24号才确定好表演曲目,由其他乐器给他的二胡伴奏。曲子不是他熟悉的曲目,但王前展现了高超的水准,和其他演奏者仅排练了三遍就上台表演,获得一致好评。老年粉丝们也很激动,他们积极给他鼓劲,一条条手写评论,认真又端正。

  活动后,他借机赶去和北京的粉丝们见面。十多个人带着二胡,在一家KTV里找了个大包间聚会。寒暄后,他立马开始一个个给老人们“开小灶”,指出他们拉二胡存在的问题,还当场演奏了几首曲子。包间里,十多把二胡齐鸣,合奏《游牧时光》《葡萄熟了》《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年轻老师和“老学生”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沉醉的下午。

  刚见面时,“老学生”们让王前猜网名,王前猜中了交作业最勤快的三位——在他们发的回课视频里,王前早就熟悉了这些长相。王前有10 个粉丝群,“老学生”们每天会打卡,发自己的演奏音频或视频,请他批阅作业,他一点点看着他们在进步。

  老人们溢于言表的开心也感染了王前。“我的教学带给他们新动力和新乐趣,丰富了很多中老年人的退休生活。”他自己也不断从直播间里收获温暖和善意,“不是说我的教学有多成功。但能让他们这么开心,让我觉得很温暖”。

  这股温暖慢慢驱散了人生不顺时的寒意。两年前,直播事业停滞时,妻子劝他,“既然你二胡技术这么好,可以做一些改变”。才艺主播确实是俊男靓女的赛道,他长相质朴,不免吃亏。王前分析了自己的长处,他专业性强,表达接地气,适合踏实做教学。

  他开始向不同的二胡教学主播学习,参考他们的思维和逻辑。他发现了一个非专业出身的二胡老师,课程反而非常畅销,“这说明二胡教学有很强烈的需求,只是我们这一批专业选手还没踏入直播教学的行列”。他买来那个老师的教学视频和教材,开始琢磨怎么做网络教学。

直播教学结束时,“老学生”们会郑重地道一声“老师再见”

  王前发现,市面上的曲谱,往往指法很少,学员们要花很多时间摸索。他自己开发了一套适合中老年人的二胡教材,把每个音的弓法和指法都做了细致标注,字体也用了加大号。王前用这套教材在直播里讲解,边直播边录课,老年人们觉得“货真价实”,经常下了直播还意犹未尽,纷纷购买他的教材。从 2022 年到 2024 年,他陆续从短视频平台里招收了 4000 多位学员。

  持续的正反馈让王前越来越有信心。他找到了自己擅长的方向。上了年纪的学员们喜欢听他讲解曲子和歌词背后的情感——这些都是从小爷爷和二胡老师的讲述,以及自己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不断累积的感悟。他在直播间里说,拉二胡不是只拉谱子,二胡演奏要流畅,就要拉得像人声,像唱歌一样,让观众找到共鸣,“这种音乐情感来自内心深处”。

  经历过人生波澜的老人们学得很快,熟悉了技法后,很快就把曲子拉得如泣如诉,这让王前觉得欣慰。“像金钟奖这样的二胡专业赛事,大众平时看不到。但通过抖音这样的大众化平台,普通人看到了二胡能表演这么丰富的曲目,并且学习门槛也不高,就激发了想学的冲动”。

王前出访罗马尼亚,给当地学生讲课表演

  2024 年,王前做了一个决定,辞职回广州,回到多年求学熟悉的民乐圈子。他在广州开了一个公司,计划专事网络民乐直播和教学。其实从2020 年起,他每一年都跟父亲提出回广州的想法,但父亲一直担忧他放弃铁饭碗后没有收入,支撑不了生活。这两年看到他的直播教学渐入正轨,父亲才终于打消了疑虑。

  有时,这个大半辈子都在供养儿子学二胡的父亲也会去直播间看看,调皮地刷一条评论,“星辰老师拉得真好”。

  王前的抖音号叫“星辰二胡”,星辰是他从少年起就在用的网名。“一颗星星很渺小,但又是整个宇宙发出光芒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茫茫人海中的一颗星星,这是一个比喻。我没那么重要,但确实是大家需要的那一颗。”王前说。

  (中国新闻周刊)

责编:马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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