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三十:“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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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阶

第三章 同人于野

“孺子可教也”

我爷爷公冶祥仁格外喜欢王家赠送的这株牡丹。只要没有病人,他搬着马扎,面对盛开的花朵,能端详一天。他更爱在雨下、月下独赏,小桌上,放着酒盅,想起来就抿一口,若有所思,点着的烟袋,常常灭了火。一大早,他小心地剪下几朵,以花泡酒,用以治疗妇女病,如崩漏、产后腹痛等病。掐花前,爷爷先洗了手,洗了脸,有块白毛巾,在屋门后面铺着,谁也不让动,他自己用。擦罢,把毛巾四四方方叠了,放好。再立在花下,平心静气,拱手朝着花枝一拜。

他爱抱着炕头上的《本草纲目》教训晚辈:“别光背书,瞅瞅花再看书,印象就深了。你看,李时珍说,牡丹以色丹者为上,虽结子而根上生苗,故谓之牡丹。唐人谓之木芍药,以其花似芍药,而宿干似木也。群花品中,以牡丹第一,芍药第二,故世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欧阳修花谱所载,凡三十余种。其名或以地,或以人,或以色,或以异……”听得最认真的,是我十一大爷公冶令安,他跟我爹是三服兄弟。听得最不认真的,是我大爷,爷爷说我大爷腚上长了个尖儿。

十一大爷公冶令安听到爷爷说“芍药为花相”,很是新鲜,拾在了心里。某日,到芝镇大集仁安门的西花市街去挑了两盆来,见花盆上有尘土,十一大爷去浯河边用水擦了,一盆擦出了姜太公钓鱼,另一盆擦出了八仙过海的图案。十一大爷大喜过望,喜滋滋地用小推车推了回来。我爷爷把两盆芍药分列那株牡丹左右,笑着对十一大爷说:“孺子可教也。令安让牡丹心安,有了左花相、右花相。老十一啊,《神农百草经》说‘牡丹味辛寒,一名鹿韭,一名鼠姑,生山谷。’……鼠姑,鼠姑……”

十一大爷说:“记得早先芝镇南乡王家的闺女,要给俺七叔当媳妇的,也叫鼠姑。”

我爷爷说:“正是。祥恕跟她无缘哪!”

我忽然记起了雷震老师说的王辫。又想到,在纪念《利群日报》创刊五十周年时,我翻旧报副刊版,常常会看到有署名鼠姑的文章……

这株牡丹后来就传到了十一大爷公冶令安手里,十一大爷比我爷爷还爱那花,谨遵老一辈儿传下来的浇花程序,不过,他除了浇洗鱼的腥水和芝酒之外,还去芝镇买来豆饼喂上。

十一大爷公冶令安在吃上可是个仔细人,在芝镇叫“尖馋”。春天韭菜下来了,他吃红根的头刀韭菜,让十一大娘给包水饺,也不多,不超过十个。等二刀韭菜下来,再也不吃一口。鲜葱下来,他吃越冬栽培的娄葱(也叫芽葱),娄葱炒鸡蛋,吃一顿,再也不吃。香椿芽下来,只吃那芽儿,用盐腌了,放在小碟里;等香椿叶子海大了,他连看也不看。他还爱吃苦菜根,初春到西岭上去挖,蘸甜酱吃。杏子下来,吃最新鲜的,不多,三个两个就够。桃子下来,吃最新鲜的。我十一大爷真正做到了“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每天三顿酒,一顿一壶,不喝茅台,就喝芝镇白干,不喝散装的,喝瓶装的黄皮,顿顿不落。小干巴烤鱼籽、一小碟花生米、半个咸鸭蛋,我十一大爷是真正的美食家,会生活,会享受。他从来不下地,家人忙里忙外,他照喝不误。

他给牡丹搭了个一人高的天蓝色的席棚子,有角有棱,还做了个单扇门。夏秋天的早晨,头一件事是先去把花棚的天窗打开。

花开时节,十一大爷爱在棚子底下一边喝酒,啜茶,一边赏花。有时还填几首“醉花阴”词。十一大爷在家,谁也不敢动一个叶子、掐一个花瓣,不敢轻易打开花棚的门。

庚辰年春,邻家来给二大爷送千禧年挂历,带着的小孩调皮,在天井里乱窜,旮旮旯旯都跑到,竟然打开了花棚门,钻了进去,蹲在花下看着蜜蜂嗡嗡飞,嫩手就掐了一个叶儿。十一大爷一看,急了眼:“你……怎么……怎么!”

七十岁多的人了竟然像小孩子一样朝着牡丹垂泪,“屈嗤屈嗤”哭了大半天,谁也劝不住。把那千禧年的挂历也撕了。邻家过来赔了不是,十一大爷还是不依不饶。喝多了酒,就对着那株牡丹嘟囔。

说也奇怪,那天才刚艳阳高照,忽地飘过一朵黑云,一阵大风刮过,刮歪了花棚,牡丹花枝乱摇,就听噼里啪啦雨点子斜插下来,十一大爷飞身进屋,拖出一截塑料薄膜,半个身子靠在花上,用两手高擎着那鼓荡的薄膜为牡丹遮雨,花白头发、胡子和脊背上的雨水往下淌。十一大爷在雨中觉得,自己个子矮了,罩不到花顶,又跑到屋里,搬出方杌子,踩上去,没想到雨水打滑,方杌子有一个腿陷到泥坑里,十一大爷仰面朝天攥着塑料薄膜摔了下来……

(刊头题字:逄春伟)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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