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13火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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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火之殇
这一年的冬天,有些奇怪。还没出正月,连着下了几天的鹅毛大雪,封了路,封了门,把天空与大地染得一片洁白。俺们水娃们已无心堆雪人、打雪仗,只盼着春天早一点到来。
二生已放寒假,下雪的天,他却是闲不住,想着给花儿抓只鸟儿作伴。这天一大早,二生在打麦场卖力地清理积雪,很快扫出片空地,他用细棍支起斗笠,里面撒了些小麦,棍子拴根长长的细绳。二生在躲在很远的柴禾垛后面,手里拽着线,只待鸟儿偷食。
六角斗笠很是别致,是用红高粱秆皮编成的,只是有些破旧。因为有食儿,很快引来一群找食吃的鸟。几只胆大的鸟儿贪吃,并踱进了斗笠。二生快速地拉绳,几只狡猾的麻雀瞬间溜掉了,一只小鸟儿却被罩住了。二生紧上前,小心揿开斗笠伸进手,捉住了小鸟。
这是一只红嘴的小相思鸟,尾巴很长,耳羽呈橄榄色。二生手巧,编了个笼子,把小鸟连同笼子一并送给了花儿,花儿高兴得手舞足蹈。小小的相思鸟在花儿家安了家。鸟儿从笼里飞出,也不会跑掉。鸟儿出去觅食,然后回花儿家,会自动飞进笼子里。有时,花儿小嘴一动,发出“啧、啧”特有的声响,鸟儿就会落在她的手掌上——把玩。冬去春来,相思鸟给这个家庭增添了无穷的欢乐。
可是,今年的夏天,俺们水娃子却没了往日的神气——干湖了。
“正月里紧连着的大雪,已是少见。现在又是百年不遇的大旱,注定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年景。”范瞎子说。美丽的西大湖,水跑向了深湖,塘已不见,荷花早已失去了踪影,只见到湖底。淤泥经过烈日的曝晒,板结,开裂,能容得下大人的脚丫子。
(开裂的湖床,张翔摄)
一天,吃罢午饭的小花娘从床上响起了鼾声,四岁的小花自个儿在屋里玩。不知谁点燃了大队打麦场的柴禾,一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大火顺着风势向茅草屋刮来,小花娘仍在昏睡,花儿还在玩,她们全然不知危险的来临。
娘俩住的破屋门从里面反锁着,死亡的味道正在空气中弥漫。相思鸟从窗户缝飞了出来,叫声异常。村里人发现打麦场着了火,立即喊叫着“救火呀、救火呀”。你端着盆,他提着桶,大伙儿从四面八方赶来。这时,火势已蔓延开来,5个柴禾堆烧成了灰烬,茅草屋已在大火的包围之中。
突然,屋里传出“呀,呀,呀”的呼救声。“坏了,屋里还有人呢。快、快、快,赶快救人!”领头扑火的陈一招呼着。
风不是很大,但风向却朝着屋里刮,火苗子横冲直撞。草屋顶被点燃,火苗子穿过木门引燃了床上的席,之后,肆虐地燃烧着屋里的家什。小花娘已被惊醒,她看到了窜进屋里的火,扑火已是来不急了。情急之中,她把桶里的水泼向了木门,并一把揽过早已吓呆的花儿。娘俩离开了燃烧着的床。热浪袭来,小花娘紧紧抱着花儿,用上身护着。蚊帐着了,衣柜着了,加剧了火势,火苗迅速扑到娘俩面前。花儿娘已退缩到墙脚里,只能用整个身体罩着花儿。
火势强大。浓烟从窗户的破缝里冒出来,还不时窜出火苗子,焦糊的空气令人窒息。四周救火的人只听到破屋里的“呀、呀、呀”声音越来越微弱。
二生跑来了,急红了眼。他之前正在湖边犁地,是被相思鸟异常的叫声引来的。看到花儿家着火了,他才明白相思鸟的用意。别人拦着他,说:“孩子,太危险了,你不能过去。”可趁人不注意,二生拎着一根大铁棍冲出了人群。他用铁棍狠狠砸开木门,冲进了屋里。顺着“呀呀”的声音,二生找到了在墙角中发抖的花儿娘俩,想拖着她们一块出来。小花娘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只把花儿往二生怀中一塞,身子便直往后缩。
“先救花儿,再救大人!”不容二生细想了,顶着火焰,只几个跨步,他便冲出了屋门,把花儿递给了外面焦急等待的陈一。有人递给他一件湿衣,二生再次冲进了火海,迅速找到了小花娘。二生背起小花娘,踉踉跄跄。走到房门口时,突然,门框塌了,一根横梁重重地砸在二生的后脑勺上。二生瞬间倒下,头在门外,腰在门槛,双脚却留在了屋里面。小花娘压在他的上面,人蜷曲着,已奄奄一息了。
破屋轰然倒塌,好险!村里人把救出来的二生、花儿娘俩赶忙送进了镇医院。二生半张脸被烧伤,花儿娘全身皮肤90%重度烧伤。可是,花儿却是万幸的!除了双脚被轻度烧伤之外,全身无碍——花儿娘用整个身体保全了花儿。
在镇医院,小花娘不吃不喝,拒绝打针吃药,谁劝也不听。她浑身上下缠着绷带,只留下一双深邃而孤独的眼睛。白白的绷带,不时渗出又黄又红的脓水,散发着恶臭。只见,小花娘口里嚼着黄瓜,用黄瓜汁敷着花儿烫伤的双脚。花儿疼得大哭大叫,更被眼前这个缠着绷带的“怪物”吓得身往后缩。3天后,小花娘睁着眼离开了人世,她似乎还有许多要说的话儿。
村庄笼罩在巨大的悲哀之中,村里人议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诅咒着放火烧柴禾垛的人。一命换回一命,哑巴小花娘用身体保全了花儿,大伙儿为娘的壮举感叹着。
半个月后,俺和五妮、六斤来医院看望二生。以前英俊的二生整个人变了样,左眼烧歪了,眼下的皮肤露出血红的肉,并不规则地挤在一起。二生傻笑着,不和任何人交流,口中只是念叨着“着火了,救人呀”。他的两只手比划着泼水的动作,看着让人心痛。陪床的陈一媳妇低垂着头,不住地叹气抹泪。俺们到隔壁病房又看了花儿,她依然活泼可爱,只是不知娘已去世,还到处嚷着找娘。看到花儿的双脚,烧伤的外皮已结疤,俺心里堵得难受。
大生掉湖里淹死了,十六岁的二生又烧成了这样。自家摊了灾,这又有啥法子。有一天,俺在五妮屋里,从门缝里看到陈一喝得烂醉,在扇自己的脸。他先用左手扇左脸,热剌剌的。然后右手扇,加重,扇得啪啪作响,直震得耳根子发疼。陈一的脸颊由白变红,肿了起来,直到两眼冒出了金星,可他依然不知道疼一一人已彻底麻木了。
痛并疼,没人理解陈一的心,俺却吓呆了,偷偷地离开了陈家!一路上,有几条狗躲在暗处跟着俺,并呜呜的乱叫。走到柴禾堆,只见一颗没有叶的杨树杈上,一只硕大的猫头鹰在俯视。细看,这是一只哀鸣的乌鸦,饿极了,在觅食。
继续走着,一群人围观一对婆媳吵架,多是劝架的。对骂声充斥着耳膜:“你这个养汉精,败家娘们,光溜门子不顾家。”“你个老克,老不死的,俺男人不学好都是你惯的。”接着,便是男人的骂声、被打女人的哭声。骂声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欲来的山洪,俺感到更加压抑和难受。
心情郁闷,不想回家,也不知向哪里去。越走,越觉得无聊,身体像是背着沉重的包袱。
赵奶奶再次把花儿接到了家里,悉心照料。花儿命苦,小时被父母狠心地遗弃,现在又失去了养她的爹娘。赵奶奶想:“再也不能让花儿受苦了,必须得给她找个好人家!”
赵奶奶想了几天,这一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来到镇值班室,摸起了电话,对着纸条上面的数字,从圆眼里挨个拨号——接通了省城。听到熟悉的声音,赵奶奶知道电话那一头一准是老黄头。
一番寒暄之后,赵奶奶说:“黄厅长,俺有个难事,想请您帮助。俺们镇有个孤儿,太可怜了,您看能不能在省城找家条件好的孤儿院。”“赵奶奶,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安排人去接孩子,一定找家最好的孤儿院。”放下电话,赵奶奶长出了一口气。
没几天,穿一身新衣的花儿坐进了军绿色的吉普车,被老黄头安排的人接走了。花儿上了省城,接受更好的环境,这了却了赵奶奶的一桩大心事。大家的心也安了,只是多了几分惦念和回味。N年后,花儿以市领导的身份来到本镇时,赵奶奶却早已离开了人世——这是后话。
星期天的早晨,俺揭开了一张隔夜的日历。生活,还要继续。可是,水火无情,这场大火彻底改变了俺。俺不再钓蛙、不再烧豆、不再玩火,俺把装在兜里的火柴,狠狠扔进了金坦家的粪坑里,又唾了几口唾沫。那一段时间,俺常常做恶梦,梦见被剥了皮剁了脚的蛙变成了花儿,蛙的脚雪白雪白,那是花儿的脚,正慢慢爬来;梦见那两只被烧死的白羊灰羊,在羊圈里痛苦地呻吟着;梦见二生在痛苦中煎熬,半张脸苍白狰狞,如燃烧的豆杆,他不停地哭泣;梦到自己犯了癫痫并抽搐,青蛙体内的寄生虫钻进俺的肚子里脑子里,不住地缠咬。
俺很无助,常在恶梦中惊醒。便起床,问自己:“火之殇,谁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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