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14换娃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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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换娃风波

 

俺们这个地方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男人多喜欢用秤称重量,并用斤数当作孩子的小名。俺的发小有叫六斤、七斤、八斤的,还有一个叫九斤的。有的孩子取名更是直接,干脆直呼大孩、二孩、三孩。比如,陈一的大儿叫大生,老二就叫二生。只是在五妮之后,她又有了个弟弟,取名六斤。可见,六斤不是一般的人。

俺上面有4个哥哥,还有一个堂哥、一个堂弟。父亲就只兄弟俩,于是,俺们叔伯兄弟排行叫,俺的小名叫六孩。

发小同俺一样,很少有小名。其实,名字就是个代号,伙伴们混熟了叫惯了,感觉一个样。有了父母的特别宠爱,俺们兄弟感到家是温暖的港湾,洋溢着浓浓的爱。

父亲很善言谈,能懂会说多个方言,只是陪伴孩子们的时间极少。他患有哮喘病,没有力气拉地排车,后来干了仓库保管,晚上看车队大门。在他的值班室,有一里一外两个房间,外间有两排连椅,中间是一个肚大的炭炉子。

每个晚上,俺陪着父亲值班。憋气炉子底下有个出灰口,俺最喜欢吃烤馒头。清干净炉底,放上馒头,勤翻着,不一会就烤好了。馒头四个面焦黄,只轻轻掰开里面便会窜出一道白气,接着便是咀嚼。就着馋劲,不多的工夫,一个馒头已咽进了肚里,于是满嘴皆是焦香!

里屋是卧室,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那是俺爷俩的。还有一个五斗橱,里面经常放些水果罐头、麦乳精,那是父亲的最贴心陪伴。只是,俺打不开五斗橱,上面有一把黑黑的大锁,只把俺的念想牢牢锁住。

无论再忙,母亲总会做好饭菜,父亲下午总是回家吃饭,晚上去车队值班。有时高兴了,父亲也会让俺跑跑腿,到站前买上二两猪头肉,或是打一碗宣记的肉丝面。爹只馋第一口肉,,面也只是挑几筷子,其余的都打点给了俺们——他的一群孩子。因此,父亲常常被娘责怪。爹,只是笑而不答。

俺爹,难得休上一天班。如碰上个周末,俺便快活的像鸟儿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叽叽喳喳,他也从不嫌烦。看父亲炖戈鱼,先细致地去鱼内脏,冲洗干净,又精巧地刮去土豆皮。一条士志哥逮的大戈鱼,加上两个大土豆,清炖后再配上青椒和香菜,便是他的午餐。有时,看父亲做鸡蛋炒饭,白的,黄的,绿的,红的,搭配的色彩感极强,简直就是艺术品。不过,一旦看他喝又稠又黏的白烫饭,俺简直是不能忍受——剩米饭加点水,简单一熬制,不要菜却喝得极香,还能饱肚。只从这一点,俺便确信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后来,他煮八宝粥、做阴米红糖粥,这进一步验证了俺的判断。

难着呢,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不定哪一天,家门口来了要饭的,拄着拐棍,端着空碗,敲开了俺家的门。一看是要饭的,俺娘总会给一个完整的馍。只要俺爹在家,总要问这问那,你是哪里人?家中几口人?一听到贫寒凄惨的家境,一旁的娘准会返回屋里,又拿来一个完整的馍。有时,赢得要饭人深深的鞠躬,或者收下一连串带着笑脸的祝福的话。

范瞎子对俺说过,你爹是个大善人,你娘也是。俺对范瞎子说,俺也想做一个善良的人。

入了冬,天凉了。父亲的哮喘一准发作,常常很是严重。一到冬天,俺家便会进入漫长的煎熬期,俺很讨厌很难过的便是冬——冷冬与深冬。父亲不能吃猪大油,更不能吃猪肉,只要一感冒,便要挂吊针,一周、十天、半个月,总是持续很长的时间,并换来长长的昂贵的药费单。娘心疼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炒菜只放菜籽油,从来不用猪大油,家里偶尔也吃顿鸡肉、羊肉,后来娘几近只吃素食了,也许是习惯,或是家庭条件受限吧。

运输公司有个汽车队,有十几辆解放牌汽车,无数个夜晚,俺陪老爹值班看大门。深深的记忆里,寒冷的冬季,特别是在深冬的夜,父亲常常按住胸膛,轻轻的咳,试图从嗓子缝里透出一丝气息。每到夜深,咳得实在受不了,他便打开五斗橱,取出桔子罐头,只用汤勺挑出一两枚金黄的桔瓣,送到口中,压住嗽、止住喘——直到平静的睡去。俺最烦出长途车的司机,他们喝酒回来总是很晚。车喇叭一响,爹就会伸脚蹬俺,刚睡着的俺便只能离开热被窝,去开沉重的大铁门。

凡事须得研究,才会得出结果。俺馋得狠,馋金黄的桔瓣和甜水,更馋喷香的麦乳精,只烦黑黑的铁锁,恨不得随时把它砸开扔得老远老远。“为啥这么馋呢?”“为啥这般烦恼?”有些道理,到今儿俺还是琢磨不清。

对于一些大事,俺娘比俺爹看得长远。

俺听说,在多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这件事与俺有很大的关系。

在铁路工区上班的老孙头与俺大是知己,外加上陈一,仨人好成了一个头,后来就拜了把子,陈一是老大。陈一家里有钱后,便疏远了这兄弟俩。老孙头工资高,家里条件也好,住得是工区红楼,可他总是不开心,常常喊俺爹喝酒,一喝酒就醉。原来,老孙头有六个闺女,却膝下无子,这成了他的心病。有一天中午,两人在一家小饭馆里喝酒,没喝多大会,老孙头就抱着俺爹的头哭开了:

“汤弟呀,俺那媳妇真是没用,没生一个带把的,俺真是无颜见老祖呐!”

“老孙兄,想开点。嫂子不是还能再生吗?”

“还生个屁,她早就不行了。俺这辈子注定是无儿的命。你老弟多有福啊,竟有五个儿!”

“儿子多有啥好的,长大了一个个给盖房说媳妇,还不得把俺两口子给累死!”

“你家男孩多,要不咱两家换个娃,用你家六孩换俺家六凤?”

“这个主意不孬,换就换。现在俺就给你抱六孩去!”老孙匆忙结了账,两人酒也不喝了,离开小饭馆各自回家。

老孙头回家和媳妇说了换娃的事。老孙媳妇一听很是乐意,她白天盼,夜里急,想儿子想疯了。到了她这把年纪了,再生已是不可能了。她常想:“生一个是丫头,又生一个还是丫头,难道俺这辈子真是没儿的命。”

这边老孙头两口子等着信,那边父亲动作很快。回到家一看媳妇不在家,三哥正逗床上的俺玩。老汤问:“三孩,你娘哪去了?”三孩说:“俺娘上前边大汪洗尿布去了。”老汤不等了,在床上找了个小被子,把六个月大的俺包好,系了根小红绳,抱着俺就往老孙家赶。

看到了可爱的男娃,老孙头两口子欢喜万分,轮换着抢着抱,逗俺玩。

娘洗完衣服,回了家,一看床上少了六孩,还多了个胖丫头,便问三孩:“这丫头是谁家的?”三孩说:“俺爹刚抱来的,说是给俺找了个俊妹妹。俺大还抱走了六孩。”“快把你爹喊来家,快去!”娘急红了眼,不停地骂“这个老东西”。

父亲很快回来了,脸上透着卖好的表情。可一看到媳妇脸气得发白,赶忙说:“孩他娘,咱家都是男娃,俺从老孙家抱回个闺女,两个孩子一般大,俺还以为你能高兴呢。”“高兴个屁,你还知道高兴。”娘气得嘴已哆嗦,说:“换,换,换你个头,孩子总是自个的亲。你这个笨熊,快点把六孩给俺抱回来!”父亲被骂走了,他怀抱着六凤,一步并作两步走,边走嘴里边嘟噜:“刚说过的话,可是不好收回了。这下子丢大发人了,咋办呢?”

父亲来到老孙家,说明了来意,立即遭到老孙媳妇好一顿数落。老孙媳妇说:“俺说老汤,你一个大老爷们,说话咋不算数呢。孩子换了就换了,可不能变卦。想抱走六孩,门儿也没有。”她紧紧抱着孩子,不让人碰。俺扯着大嗓门不住地哭,六凤也跟着哭,只是声音略显轻柔。

父亲抱着六凤不知如何是好,双方正僵持不下时,娘赶来了。娘一进铁路宿舍的院子,就骂开了:“你个笨熊,想丫头想疯了。闺女再好也是人家的,不是咱亲生的。”老孙媳妇从屋里抱着孩子出来,开始搭了腔:“老汤家的,你别指桑骂槐,换娃是你家男人定的,定了就不能反悔。这个孩子,你不能抱走!”

“俺家男人说话有个屁用,娃是俺身上掉下的肉,这个换娃不算数。老孙家的,有本事你自己生男孩呀。打人家孩子的主意,缺德冒烟儿!”

“你,你,你要留口德。吐口唾沫砸个坑,换了就换了,决不能反悔。现在这孩子就是俺的儿,谁抱走俺和谁拼命。”

“你的儿,你喊喊他看答应不。你老孙家祖坟上就没长出过蒿子,注定一辈子绝户的命。赶快点,把孩子还给俺!”

两个女人嘴上对骂,最后推搡了起来,引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父亲一脸尴尬,手里抱着不住啼哭的六凤。一旁的老孙,也不知道劝谁好。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跟着起哄,说,你两家就别争了,干脆结亲家算了。

僵持了很久,可孙家不占理儿,俺娘当仁不让地夺回了俺——六凤又回到了孙家。回到家里,俺娘对着俺爹又是一通骂,爹赶忙赔礼道歉,净说好听的。

俺和六凤差点对换,这件事是俺娘后来偶然说起的。俺无意中听到,竟惊出了一身冷汗,顿时对娘生出无比的敬仰。那次换娃可是个大事件,俺的命运差点就此改变,俺感谢娘……

(摄影  沈波)

俺长大了,N年后的一天,吃着晚饭,娘告诉了俺换亲的事。娘问俺:“老孙头家里有钱,又没男孩。当时不把你抱回来,指定你现在享着福呢。如果现在让你选,你愿意去老孙家吗?”“娘,您可别吓唬俺。谁希罕老孙家那几个臭钱,俺死也不离开这个家。”俺涨红了脸,愤愤地说。

这一天晚上,俺偷偷来到铁路宿舍,用弹弓包裹着石子,对准了老孙家的窗户。当听到了两声脆响,俺幸灾乐祸地跑走了。后来,听六凤说,那一段时间,老孙一家人胆战心惊,玻璃被人砸了,可不知是啥状况,以为是得罪了什么仇人。俺暗笑,心里顿觉舒坦多了。

从知道自己差点被换走那一天起,俺便成了俺娘的跟屁虫,洗衣服拾庄稼跟着,拣焦煤拉石子跟着。尽管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只九岁多一点,可俺总是抢着干家务活,很早就学会了生火做饭、收拾家务。邻居们都说,六孩真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

有好吃的,俺想着娘;有好喝的,也想着娘。俺特别孝顺娘,心里始终念着娘的好。俺娘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女人中的强者。俺知娘的甘苦,也知人心的冷热。

造化弄人。后来,六凤成了俺的同位,一看她那趾高气扬的样子,俺就想扇她两巴掌,以雪两家换娃的仇。只是不知,她是否知道换娃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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