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1)|楔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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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阶

子曰:礼失而求诸野……

——题记

我生下来就懂鸟语。能跟自然界的群鸟对话,也能与幽冥界的不死鸟弗尼思神交。一睁眼,就听见它喊我:公冶德鸿!公冶德鸿!

弗尼思是公冶家祠里供奉的鸟,紫檀木的,透着一抹幽蓝。有一年失火,俺嫲嫲从火堆里把它抢了出来。

明代学者方以智在《物理小识》中曾说:“……弗尼思,寿四五百岁,将终,聚香木发火自焚。灰变虫,虫又变鸟。”天启三年,意大利人艾儒略编译的书中也曾用中文对弗尼思有过生动描述。我也没想到,穿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的弗尼思,成了我与生俱来的伴侣。

应该是弗尼思喊醒了我。东屋窗下的石榴花,残红犹在,像一簇簇火苗。两只喜鹊蹬着干枝子,硬爪子把石榴花儿蹬散了,花瓣儿散到咸菜瓮的秫秸秆儿穿起的圆盖垫上。公冶德鸿!公冶德鸿!那喜鹊喳喳叫着,扑棱一声飞了。

爷爷公冶祥仁弯下腰,趴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瞅我,他也叫:德鸿!德鸿!他叫得不如喜鹊清脆,嗓子有点儿沙哑。爷爷的白胡子梢儿扫到了我的肚皮,扫得我想笑。他先摸摸我的小鸡,我的小鸡撅起来,从我的肚皮上,飞出一道银弧,送到爷爷张着的嘴里,爷爷“哎哟哟”“哎哟哟”叫着,笑着,一缩脖子,那道弧线呲过爷爷的头顶,冲到了火炕下。爷爷说,可了不得,了不得,我孙子找媳妇一定近不了,你看他尿的,这么高,这么远,这么有劲儿!爷爷咂巴着嘴,尝着淡咸甘苦。在他眼里,童子尿,是一味药。

爷爷说我找媳妇一定很远,让他说准了。我媳妇是西北边城的,离芝镇七千多里。三十多年前,陪媳妇回娘家,从潍州到边城,坐绿皮火车得六天六夜,再坐驴车一天,才到达鹅卵石垒筑的小院子。

我和媳妇的姻缘,是爷爷和他骑的毛驴在七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给牵的线。奇怪吧?

爷爷干手抹脸,皱纹抹乱了。他再次趴到炕沿上,瞅着我的肚子。俺嫲嫲做的肚兜一起一伏,肚兜上的两只喜鹊还在动呢。嫲嫲的针线真好。

爷爷从嫲嫲手里拿过老花镜戴上,一寸一寸地考察,像帝王巡视国土,像考古学家研究甲骨。他这个妇科老中医发现了我肚皮上有一条黑线,其实是小黑痣。他说这叫玉带,这孩子将来能当个大官。爷爷的皱纹,如核桃皮的纹路,核桃缝里,有了纵横的湿。那一线晶莹,是老人家的泪。

让爷爷想不到的是,我没当大官儿,倒是见了不少官儿,县长、市长、省长、部长等等。没当官,却当了个记者。大爷公冶令枢说,记者是无冕之王,也算个官儿,还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用毛笔一笔一画添在了《公冶氏家谱》上。记者算啥无冕之王,是无眠之王,为了写稿,彻夜无眠啊!后来,《利群日报》社开文艺晚会,我扮演了一会儿皇上,皇上的龙袍是我同事从京剧院里借的,黄袍加身,喜形于色,我长黑痣的腰间有了一条玉带,也算过了五分钟官瘾。

谁料想,第二天发烧,眼疼,头也疼,疼得直撞墙,喊了一夜娘。打针吃药,折腾了一周,吃了四大爷公冶令棋的三服汤药,也没管用,有时还烧得说胡话,背文艺演出台词:“朕以为普天之下……”总觉得媳妇不如舞台上的皇后漂亮,她给我端茶的姿势都不标准。

娘打听到芝镇有个神婆叫藐姑爷,会看蹊跷病。不妨去看看。

藐姑爷在芝镇的一个四合院里住,那幽静小院紧靠着芝镇酒厂。我闻到了一股酒香。脑海里立时浮现出小时到芝镇酒厂换酒的情景。

说也怪,到了芝镇,我的病就好了一半。芝镇酒厂是太熟悉了,即便腿脚不熟悉,我的胃也熟悉,可以说,我是喝芝镇酒长大的。有一年我去海边出差,看到“芝镇号”高铁,泪一下子滚出来了。我给芝镇酒厂的冯同学发了条微信:眼触“芝镇”二字,就像没娘的孩子看见了乳房。冯同学说,别光说,你得写啊!

藐姑爷不是爷们,不知为何叫爷。她盘腿坐在炕头上,也不问我,只是盯着,盯着……一会儿,她头也摇,发也晃,黑眼珠滴溜溜转。她身后窗台上,有个高脚杯,杯里满满的是白酒。摇一回头,喝一口,再摇头,一会一杯酒就干了。

让我纳闷的是,她喝了酒,身上并没酒腥气,倒有一股清香味。她再发声时,变得像个男人的破锣嗓,瓮声瓮气地说:“公冶德鸿,你真大胆,怎么敢演皇上?!”

(刊头题字:逄春伟)来源:农村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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