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16拉油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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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拉油桶

 

今冬走的早,春天说来就来了。放眼田野,一派勃勃生机,柳树绽放豆绿,半藏半露着,透出一股顽皮的劲儿。迎春花枝头舒展,微微露点黄,只给早来的春天打着底色。而满眼的麦绿,织成了宏大的景深,一片片无限向湖边延伸。

七八个顽皮的孩子在麦地里,有的挖着荠菜,更多的人向远处扔着土疙瘩,打闹着。不一会儿,他们蹦蹦跳跳来到一个土坟前,聚拢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只见,一个孩子两脚一蹬,只三下两下就爬到树上,并顺手折下了很多柳条。中年柳树,枝干粗壮。树下的孩子纷纷选取比拇指细一点的柳条,去掉两头,只取中间的一段,然后拇指食指转着拧。柳皮葱绿,经一转一拧,皮脱枝,抽出白杆后便成了皮管。又掐下一段管,取三四公分长,去掉一头边沿的绿皮——小嗽叭做好了。

“呜——”“嘟……”几个孩子歪着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比着吹。粗管声音厚重深沉,细管声音轻脆透亮,各种喇叭声交织着,回荡在空旷的田野。那个爬树的孩子叫毛杰,他没有拧嗽叭,只把地下的柳枝拢了拢,开始编柳帽。他先用稍粗的枝子做个圈,比量着自己的头,缠绕几圈后又加了些细枝。枝条缠绕,豆绿绽放,一个柳枝帽很快编好了。

帽子戴在毛杰头上,显得英武神勇,引来周围孩子羡慕的眼神。大伙儿纷纷学着编,争抢着柳枝,田野很快沸腾了起来。

俺不喜欢爬树,当柳叶绽放、麦苗争春的时候,俺只喜欢骑单车,踏着春风,携着暖阳,后面载着可爱的女孩——俺的五妮。

五妮喜欢穿裙子侧身坐着车,这样能把头靠在俺的后背上。如果穿了裤子,她会骑在后座上,虽不雅观,可是能用双手紧紧搂着俺的腰。情投意合,两小无猜,俺与五妮,手牵手,感受彼此的温度;心贴心,倾听对方血液的律动。每每这一刻,俺觉得自己非常高大,成了真正可依靠的男人。

(摄影  娃子们  房贻德供)

一个宁静的傍晚,俺和五妮又来到了湖堤。俺把一块白白发硬的东西递向了她,说:“五妮,这是云片糕。给你的,可好吃了!”“六孩,你真好!”五妮应着,接着问:“南蛮子又来了。这下子,咱们几家又能挣大钱了。”接过了糕,五妮用舌头很轻巧地舔,真香真甜呀!

云片糕一片一片的,如同一块白色的橡皮底部粘连着,香甜迷人。你喂我一片,我喂你一片,面朝着西大湖,俺俩甜蜜地吃着笑着。

说句心里话,俺很感激南方的客商老胡。吃着他给的云片糕,俺马上想到了那片飘香的猪头肉——那是老胡夹给俺的。

今天下午,在俺家的堂屋,一位外地客商在条几西首端坐着。条几前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茶水,还有花生瓜子,几个开了口的小蜜桔。客商姓胡,四十多岁,江苏淮安来的,戴着一付金丝镶边的高级眼镜。

俺刚放了学,一进门就看到了老胡,这个人去年就来过俺家。看到老胡的样子,俺就想笑,想到了电影里的日本翻译官。老胡摸着俺的头,还拍了拍俺的肩,比量着身高,说着一嘴的蛮话。俺被摸,可没有动,只是心里极不情愿。爹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俺喊了声:“伯伯好!”声音有些勉强。

老胡很高兴,嘴里接着发出声响,还是那如丝般的鸟语,他说:“好匣子,好匣子,又长高了。抽空带你去吃淮扬菜,软兜长鱼、平桥茶馓,还有那大大的狮子头!”

俺对蛮子印象不好,主要是他长相不待见,又极其小气。俺极不情愿地挺了挺着脖子,把头硬硬给拉了回来。俺想:“你这个南蛮子,你才瞎子(匣子)呢。”后来,俺又从心里骂:“你这个臭翻译官,你这个日本人的走狗。”

顺手放下书包,俺只把眼珠子在条几上扫来扫去。条几上面,放着老胡的黑皮包。俺清楚地记着,去年这个包里装了糖果和大糕,俺只吃了一块大白兔、三两片糕。

黑皮包充满神奇的诱惑,俺努力地嗅着里面的香气。

娘正在炒菜,她让俺上街买猪头肉。俺接了钱,向火车站急急跑去。站前这条街很是热闹,一溜摆摊的,卖花生瓜子的,卖苹果桔子的,吆喝声不断。俺可来不及看热闹,只买了三两猪头肉,要肥一点的,并用荷叶包好。回到家时,八仙桌已摆上了油炸花生米、凉拌松花蛋和大葱炒鸡蛋三个菜。加上这盘肉,四个菜争奇斗艳,泛着诱人的色香。

四哥放学回家了,他和俺一样——馋。可是孩子却不能上桌,这是俺的家规。娘给俺俩盛好饭,拨了点菜,让到一旁吃去。俺们就在不远处,端着碗,蹲在地下,目不转睛地看。俺眼只盯着桌上的猪头肉,那是俺买来的,真香真馋人。其实,猪头肉也看着俺,很生气地对俺说:“老六,你这个熊孩子,你把我割了来,自己又落不着吃,这算是哪门子事。我马上就要被这小气巴拉的南蛮子吃了,很不情愿,极不甘心。可是没法子,我的命好苦呀!包我的荷叶呢?煮我的主家呢?我的猪爷爷在哪儿呢?”

俺仔细一听,终于明白了这盘猪头肉的意思,是想让俺吃它呀!这可不行,俺没有这个命,也不够格。便不搭理它,紧盯着八仙桌,眼神在别的菜上游离着。老胡不愧是走过南闯过北搞销售的,只与俺眼神一对,便迅速地夹了一片肥肥的猪头肉。可是,他把肉放在了四孩碗里。四孩马上把肉咽下,说了声“谢谢伯伯”。老胡又夹起一片,筷子举起,慢慢地放到俺的碗里。这片肉比刚才那片肉明显得大,也厚,并泛着油星。四孩就在俺一旁,他的眼里流露出贪婪的表情。俺知道,他吃的急了点,只怕还没有品尝猪头肉的香。

“别想好事。这块肉是俺的,不会给你的!”俺没动筷子,继续盯着老胡的眼镜,那后面是一双翻译官的眼。俺在洞察,琢磨着老胡的心。

老胡绝对是个精明人。他站起身来,麻利地从黑皮包里抓出一条大糕,给俺掐下一块,恰好是整块糕的三分之一。这比去年的两三片,实在是强多了。糕没有四孩的份,他的脸色很难看,俺知道他内心生着恨。“谁叫你比俺长得高比俺大呢!”俺心里说。

一旁的俺爹发了话:“老胡,你太客气了。小孩子家,可不能惯着。”娘开始瞪眼瞅,催促着:“四孩,六孩,你俩快吃,吃完到外面玩去!”俺果断吃下那片猪头肉,细细嚼、慢慢咽,又胡乱扒了几口饭。俺把大糕揣在怀里,往湖边慢慢走来……

听完俺的叙述,五妮笑得直不起腰。笑够了,她对俺说:“蛮子这是蚊子放屁——小气。六孩,你也真是,你就不能掰一块糕给你四哥。一会回家,他还不得揍你,你小心着点儿。”“糕是蛮子给俺的,俺可舍不得吃,给你留着呢。四哥他不敢揍俺,要是揍俺就告诉娘,让娘狠狠揍他。”俺说着,搂住了五妮。这一刻,俺的内心无比强大。

客商老胡每年都要来俺家一次,大约已有个三四年了,他是来发油桶的。老胡所在的南方工厂生产柏油,每年都要卖给俺们这儿的焦化厂。通过京杭大运河,货船运来柏油桶,在港上码头卸下,再运到焦化厂。俺爹打小在十二圩长大,会说一口流利的蛮子话。和老胡搭上关系后,俺们就包下了这趟活。

今天,酒喝得很是尽兴。客商胡吃罢晚饭,抹了抹嘴巴子,在爹的陪同下上了宾馆。桌子上,还残留下一点猪头肉和炒鸡蛋,早被一直候着的四孩抢了去。他吃着独食,很是享受,拍拍肚子,似乎抚平了刚才对蛮子的仇恨。娘收拾完碗筷,去了邻居家,商定一家出一挂地排车,往焦化厂运油桶——有钱大家一块挣嘛!

第二天上午,拉油桶的货船到了码头,众人架好了踏板,一齐搭手,把柏油桶从船上一点点往岸上挪。一挂地排车放上一个重油桶,然后用绳子牢牢地固定住。

吃罢午饭,大家上路。那是个初夏的正午。大马路上,娘头车在前领路。她上身斜跨着车襻,两手驾着车把,三孩在车右边,用短绳拉;四孩在车左边,用长绳拉。短绳必须使全力,长绳却能讨巧省些力气。陈一家是陈一和三生父子俩,士海家是兄弟搭档,胡三家是老胡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边一个推车。

四挂地排车排成了长龙,浩浩荡荡地向前行进,成了马路上一道独特的风景,不时引来路人观望。走了十几里地后,累了,娘让车队停下来,说:“大伙儿歇歇吧,吃点东西。”

各家都自带着菜和干粮,俺娘带的是炖排骨、炸带鱼,还有与托盘大小的团烧饼。路上有两顿饭,这一顿晚饭先吃炖排骨。陈一和三生吃得简单,咸菜就烧饼,只是多了一塑料桶酒。而士海兄弟一人一张煎饼,卷着大葱和辣椒酱。一团人都吃得分外起劲。

娘常对人讲:“人不能心疼吃,只有吃饱了吃好了,才能有力气干活挣大钱。”可好多人依然不舍得吃,只心疼钱。

焦化厂远在六十里地外,拉着重车,当天赶不到。当晚,俺娘她们在路边展开塑料布当席,打地铺睡觉。地排车就近停成了一排,两个轮子下都放了砖,一家人齐齐地挤在一起。这是一趟重体力活。三孩四孩一躺下,便感到全身疼。三孩睡了,可四孩睡不着,心里有想头:娘的包里有甜瓜、团烧饼,还有香喷喷的炸带鱼呢!

这趟活来回两天,壮劳力累得也受不了,父子兄弟可轮换着驾车。可娘却没人替换,一个人独自架车支撑着,一路上全身散着架。累归累,可是值,一趟就能挣回一辆地排车钱。那个家家不得温饱的年月,能出力挣到钱,已是烧高香了。

第二天上午,按预定的时间,娘她们把柏油桶送到了焦化厂。客商胡早就到了,他是坐绿皮火车赶来的。老胡这边结账,那边交货。各家人都是兴高采烈,收到崭新的票子,他们的腰包顿时鼓了起来。

回来空车,四挂地排车轻飘飘地走。三孩四孩躺在车上,并排着,仰望着天,开始唱儿歌。三孩唱:“小老鼠,爬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四孩接上:“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时,拉车的娘就会回过头来,一脸满足地笑。

好日子总是迟迟地来,早早地走。拉油桶一年就一次,大糕不常有,老胡也不常来,俺跟大糕和大白兔已是渐行渐远了。四孩倒是常常想,跟车混点油水吃——炖排骨炸带鱼。

有些念想,足以让人忘记生活的劳累与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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