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愤怒的骡子

早点的粥摊变成了范瞎子个人演说的舞台，看听众甚多，他说得很是起劲：

“人敬人高，人贬人低。成全别人，成就自己。能力和魄力要成正比，如果魅力大于能力，便会出事；

“权力与德行也是如此，无德之人如果拥有了很大的权力，便是祸害——害人，害己；

“如轻易得到，便不知珍惜；永远得不到，就会异常苦闷。心中落下病根，便有了劫。

“女人太强势，指定会败家。这一辈或下一辈，要么丈夫弱势，要么孩子窝囊，或极其叛逆。女人最好还是做回自己，尊崇老辈传下的规矩——安守正道，相夫教子；阴阳和谐，德怀天下……”

范瞎子总是讲为人与做人，一套套的，只见听众频频地点头。可陈一却不吃他这一套，没听完便离开了，显然陈一是拆范瞎子的台。

原来，陈一和范瞎子有过节。20多年前，燕儿嫁给钱甲的那一天，陈一喝了一肚子烧酒。他没地方去，跑到西湖东的田地里泄愤，手发贱，砸死了一条怀孕的大蛇。范瞎子听说了，说生死轮回，因果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石多命，他预测陈家有灾，须用人命偿命孕蛇。结果，陈一的大儿子大生溺水而亡，被浸泡的尸体如同怀孕的蛇，此预言成真。有人把范瞎子的话传给了陈一，陈一很是生气，找范瞎子理论，说他诅咒老陈家。范瞎子亦是不快，两人撕破脸不欢而散。几十年的交情——没了！

范瞎子研究风水，洞悉天地之灵气，阴阳之融合，精于三才五行六合八卦九星。有一次，他路过陈一的宅子，发现他家堂屋地基建的实在太高，正门还冲着大门，没有迎面墙。老范建议陈一拉道影壁墙作玄关，化化煞、避避邪。陈一非但不听，还撵他赶紧走。范瞎子又一次预言，陈家还会有火光之灾。说这话没几天，村里的打麦场着了火，花儿娘不幸被烧死，陈一的二儿二生救火烧破了相，如今成了不着家的疯子。预言再次成真，人们更加佩服范瞎子的水平。可是，陈一却记了仇，发誓再也不与范瞎子往来了。

范瞎子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对四书五经信手拈来。他常常让俺和喜子上他家吃好东西，顺便教俺们做人做事的道理。比如，他常说，“亲历善小，小恶勿为；胸襟广阔，包容万象”“一掌为天，反手为地；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人终将老，择善从之；一动一静，经营人生”……俺不全信范瞎子这一套，俺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

范瞎子给俺算过命，说俺是南北漂泊的命，一生坦途，多遇贵人。可是，他说俺年少时命犯桃花，但有坐怀不乱的定力，不会因情生乱。说到这时，俺立即浮想联翩，想到桃花般的女娃们，如五凤、白牡丹、五妮。难道，真有“桃花刧”一说吗？这些都是俺命中遇到的女孩吗？俺还小着呢！讲究缘分，不谈归宿，还是让现实来验证范瞎子的预判吧！

俺呢，不信命，只知道吃，可喜子却用心学。喜子是范瞎子记名的徒弟，很有才，也念旧，他继承了范瞎子的才华和智慧。喜子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可生活常常和他开玩笑，父亲的早逝让他没了笑脸，只寄情于山水、留言于笔墨。“等待那一天，你会再出现。起早与傍晚，相依共相伴。养些鸡鸭鹅，种上丰收田。忘掉得失故，尽是笑容还。闲时数星空，忙来有期盼。岁月不绕人，代辈伦回间。怕缺新鲜感，指琴合自然。鳞越羽飞处，五行各项全。”喜子写的这首《那条河》，很少有人能够读懂它。但是，喜子把怀旧、思友、忘忧、伦回、抚琴、养生，付诸于笔端，动情地勾勒出一幅美轮美奂的田园风光。高手在民间，早晚有人懂得。向往美好，期待团圆，因因果果中喜子依然坚守着自己的梦想。

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喜子爱学习能作诗深深刺激了俺，俺从范瞎处拿回一本书，也用心“啃”了起来。读了几次，便知“人生不容易，从简易、变易到不易，月盈则亏、盛极必衰，聚则成形、散则成风。顺水行舟一日千里，要学会借势发力、持中守正、自我节制”，了解到“魔鬼和天使是人性的两面，风雨与甘露是上天对种子的恩赐，痛苦与快乐是生活对人的磨练。天理即人道，自然即生活。大树的茂盛依赖根的深广，枝叶接受阳光普照，根系滋润着雨水，人必须学会在经历中成长、在磨砺中强大。”俺突然开了窍，信心倍增，坚信“厚积薄发，大气必成；顶天立地，自强不息”。可是，有些词语句子段落虽然很短，却生涩难懂、不好消化，俺先用笔划线，下回请教范老师。

今天，这个早点吃的有点闹心。“钱甲和范瞎子，两个最不待见的人——烦。”陈一有些郁闷地回到家中。

麦子已装好，陈一从床下拿出一杆大秤，和三生用棍抬装麦子的口袋，一人一边，五妮娘过秤，五妮用笔记着斤数。“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斤两，俺这老脸可没地儿搁。”陈一对五妮娘说。过完了秤，陈一把六袋麦子装上了地排车，他拉车三生五妮推，一家三口赶往二里地外的收购站。

镇上设点收公粮，今天是交公粮的最后一天。远点村子的人也都赶来了，大车小车排着队，收购站里人山人海，场面很是壮观。有的户用大马车拉来麦子，几家人一块来的，麻袋叠着麻袋。俺家是城镇户口，爹是运输队的工人，吃着公家饭；娘是家属工，俺家不用交公粮。

今天是周末，天闷热，俺骑着洋车子卖冰糕，这儿人多好卖。俺看到了陈一和五妮，没打招呼。

(打场 杜伯和 摄)

陈一把地排车停好，和三生往下抬麦子，然后运到大磅上。今天来粮站的人很多，过完了磅，斤数不多也不少，陈一把六袋麦子倒向了大堆。陈一让三生等着拿收粮证明，自己先走了。成了公粮的陈家麦子很自豪，兴奋无比，它们脸贴着脸，簇拥着庆祝胜利——终于挣脱了陈一家的囤，那个空间实在是太窄小了。陈家麦子不无自豪地说：“我们可不是一般的麦子。从今儿起成公粮了，有了名分有了身价有了标签，将来还能进国库当救灾粮。”

陈一走了，三生等着拿收据，五妮从交公粮的人堆里跑了出来。那股麦浪直冲鼻子，她过敏受不了，用手捂着鼻子。俺俩照了面，俺支好车子，来到收购站对过的粮库旁，倚靠着一面围墙坐了下来。俺拿出一块江米糕，五妮拿出一串糖葫芦，两人互换着手中的好好，脸对着脸吃了起来。

吃完了手里的江米糕，五妮舔了舔手，说：“六孩，俺刚才看见那个痨病鬼了。他上钱家提亲俺见过，痨病鬼和他爹都来了——俺恨死他们了。”

“哪个痨病鬼？噢，想起来了，是那个想娶钱眉姐姓刘的大坏种吧？”

“就是那个大坏种。痨病鬼是跟着大马车来的，他正排队等着交公粮。马车就停靠在树旁，俺一直盯着呢！”

“马车停在哪？——走，五妮，领俺看看去。”

“这个痨病鬼，想娶俺钱眉姐，咱可不能轻饶他。”俺俩说着话，往收购站这边走来。五妮还是用手捂着鼻子，躲避着刺鼻的气味。两人很快来到一驾马车旁，马车车把上拴着一根红绸子，车旁边有棵大杨树，一头骡子被拴在树上，高傲地站立着。看到有人来，骡子开始尿尿，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空气中立即散发着一股尿臊味，地下很快便是一摊湿。

五妮脸红到了脖颈，把脸转向了一边。俺看着骡子，很生气。骡子被关注，好像激动万分，接着又开始拉屎。骡子拉出来的屎呈青黄色，散发着玉米叶子味，地下很快便是粗放的一摊。

来到生地儿，又被拴着，骡子像是在向人们示威，也像是在发泄着某种的不满。

看着一地的屎尿，五妮小脸羞得煞白，鼻子捂得更严实了，她满眼鄙夷。好个五妮，突然她走近马车，把拴在车把上的红绸子扯了下来。这时，她的心里已稍有些许安慰。

“妈的，叫你们出馊点子，叫你们两家换亲。俺放你们的气，俺让你们回不了家！”俺用力拔下了马车轱辘上的气门芯，另一个车轱辘也没能幸免——被俺果断拿下。

“黑牡丹，俺预定的三嫂，风姿卓越，美貌无敌，可他却成了赵龙的媳妇，整天抱着大胖小子回娘家，一脸的炫富；钱眉，俺预定的二嫂，多么的善良能干，是持家过日子的好手，可是，她极有可能要嫁给这个痨病鬼。”俺想了很多，可俺太小没有什么本事，只替二哥三哥打抱不平。“好马配好鞍，俊哥娶俊妮，这是天作之合，要讲究般配，可是这都是哪跟哪，到哪说理去。”命运的安排总是挑逗俺的神经，无能为力实在太难受了。

想到这，俺还不解气，用脚使劲踹了几下马车，车向前动了一下。

（交公粮 杜伯和 摄）

经俺这一踹，马车向前，好像惊动了高傲的骡子。骡子抬起前蹄，长长地嘶叫了一声，接着朝天喷出了一个刺耳的响鼻。骡蹄子抬得很高，当重重落下时，碾碎了青黄色的屎。骡子的响鼻动静不小，把俺和五妮吓了一跳。俺不懂骡语，不知道这个畜生是不是在向主人报信。俺机警地往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朝这边关注，便急忙拉着五妮离开马车，离开了愤怒的骡子。

“畜牲，叫唤啥，你是不是想着向痨病鬼报信。你这头野骡子，你这个蠢马与野驴生下的杂种。”俺边走边骂，声音逐渐变大。走了十多米远，俺顺手捡了两块不小的石头，一胖一瘦，直接朝骡子扔去。准确击中，骄傲的骡子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哈，哈哈！”俺头也不回，驮着五妮昂首走开了。

五妮坐在自行车前把旁，俺俩来到了南大汪，马上就要到俺家了，五妮下了车。突然，她手指指向了水中，只见河中间水花泛滥。南大汪如今成了大队的养鱼塘，放了不少的鱼苗，常见大鱼泛着水花欢呼跳跃。俺猜想，这里面有蹊跷。于是，脱了上衣，只穿条红裤头就下了水。

五妮在岸上放哨。俺悄悄潜入水中一探究竟，只一个猛子就有了发现——水中竟潜藏着一张专逮大鱼的暗网，有十几米长，浮漂沉在水中。那个水花正是一条大鱼被网住了，扑腾扑腾翻滚着。俺果断从网眼中取下鱼，用脚蹬水游到岸边，双手抱鱼上了岸。这是一条四个鼻孔的大鲤鱼，有三四斤重。凭空得了这么一条大鱼——俺发财了。

“快走。别让人发现了，赖咱偷就说不清楚了！”五妮吓得脸已发白。

“下暗网的人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说。看鱼塘的人不知道在哪喝酒呢。咱这可不是偷，是白捡的！”俺顺手折了一根柳条，从鱼鳃穿过。五妮把鱼用草盖好，等着——俺要回家放冰糕箱。

骑着车，五妮搂着俺的腰，带着俺的大鲤鱼，向二宝的饭店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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