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33 流泪的红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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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流泪的红蜡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话不假。看钱家——便知人生百味。

媒婆巧嘴收了钱刘两家的好处,很快促成了两家换亲。“嫁出去一个,娶进门一个,双喜临门”。结婚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俩孩子只这一桩喜事,钱乙想着大办酒席收回来往钱。他到同族本家、亲戚家下喜帖,说两个孩子一块结婚,请亲戚朋友来喝杯喜酒。受邀的人口中说好,可脸上写满了鄙夷。

今天,小雨淅淅沥沥,钱眼娶妻、钱眉出嫁,可到了九点多,亲戚本家还没有一人到场。上午十点,却来了些街里的混混,吵着要糖拿烟。钱乙好生烦恼,自己就一双儿女,今天一块办喜事,亲戚朋友都不来贺喜,过去随的份子钱是收不回来了。可是,来的这些小混混是“大爷”——惹不起的主。他们明是道喜,实则讹人,两手空空是来白吃白喝的。棍棒不打笑脸客,主家可不能往外撵这些“贺喜”的人。

钱乙不敢惹这帮人,知道若是惹急了,小混混就会掀桌子砸场子,让主家当众出丑。

两扇门板,一个院落。虽有喜事,钱家却异常冷清!这时,钱甲来了,带着白牡丹。他和钱乙毕竟亲兄弟一场,他是来给钱乙撑门面的。大地主钱福钱老爷去世后,撇下了万贯家产。分了家之后,两家很少来往。兄弟俩一个爱喝,一个热赌,最终钱家败落了。

“富不过三代”,看来这话真有道理。可怜,钱老爷一生节衣缩食过生活。

今天一大早,几只乌鸦在银杏树上不住鸣叫,声音犀利刺耳。钱甲扔石头、大声叫,怎么也赶不走。“喜鹊叫喜,乌鸦叫丧”,钱甲皱紧了眉头,心想着今天指定不吉利。钱甲媳妇给白牡丹选了件新衣服,她催促着钱甲早点过去,说:“孩子她爹,你就这么一个兄弟,侄子娶媳妇、侄女出嫁,喜上加喜的事。你这个当大伯的得去捧捧场,早去给撑撑门面。”钱甲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俺早去干吗?还不够丢人的呢!老二两口子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真是昏了头了。可恨!”钱甲不紧不慢,接着说,“你没听街坊邻居私下里都在议论,许多人骂他两口子是畜牲……娶媳妇卖孩子,不吃人粮食。”牡丹娘道:“无论如何,你是孩子他大爷。——早点去吧,走吧!”

日上三竿。钱甲打开衣柜,里面多是大毛毯,他只挑了件小毛巾被,这是黑牡丹结婚时收的礼。他用胳膊肘夹着,慢腾腾地走着,后面跟前花朵一般的白牡丹。不多会,爷俩来到了钱乙家。钱乙一看钱甲来了,还带着白牡丹,一直紧绷的脸总算舒展了一点,他接过毛巾被,说:“哥,您可来了。还带着东西,这不见外了吗?”钱甲挤出一丝难得的微笑。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

钱甲被让进了屋里,桌上摆着茶。只见,八仙桌子少了条腿,用砖支撑着。两个盖杯,碗盖缺了角,留下了砂纸打磨的痕迹。

“大哥,让小眉嫁乡下也是没办法。本来想给钱眼买个媳妇,可家里没钱。唉,总得给钱家留个后吧!”钱乙说这话的时候,嘴唇有点哆嗦。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抢先说了话。

“可是,你们总得找个好人家嫁吧!30多的痨病鬼能活几年?”钱甲重重回应着。

“家里真没钱,钱眼又是这个情况,谁会嫁给他?俺这也是没法的法子。”说完这句话,钱乙心中顿感释然,吐完一口气,深深饮了一口茶。

“养儿是为了防老,给咱老钱家留后也没有错,可眉儿是个多好的孩子啊!既懂事,还能干。你们换亲,不是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吗?”钱甲嘘嘘吹着飘浮着的茶叶沫。茶很淡,一时还品不出味来!

“难呀,难!俺只想早点续上钱家香火,可不能绝户了。——先不管这么多,过了今天再说吧!”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二张罗着给儿子成婚,延续着香火,死了也好有脸见列祖列宗。俺没有儿,只有俩闺女……”钱甲,内心也在思索着。

天有些凉,屋里毫无热气,钱甲冷冷坐着。茶色已呈深红,味道正浓,可却是冰冰的。窗外,小雨淅淅沥沥,风沙沙作响,天空一时灰暗——屋内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里屋的钱眉知道大伯来了,可没出来,只把白牡丹喊进里屋。几个大人用眼神传递着,像似交待白牡丹:“劝劝你姐——好好劝劝吧!”

这天的婚礼“双喜临门”,先嫁女儿“送亲”,再娶媳妇“迎亲”。可是,老天不给力,小雨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钱乙面无血色,一脸的愁容——白赔上几桌菜,还没收上礼,真是便宜了一帮小混混。钱乙心疼钱,钱眼却是喜笑颜开,他双腿摇摆着,想着好事儿。

今天来看热闹的人真不少,有一些街坊们,还有一群准备抢喜糖的孩子。钱甲无事,抱着双臂一会儿看屋里,一会儿转院子,眼四处地瞅。好多年没来这儿了,兄弟的家真是破落,不像个家样子。想着自己的家,有棵百年的银杏树,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黑牡丹嫁了赵奶奶这样的好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他都当姥爷了!管他有没有儿子送终,这日子……钱甲心生许多感慨。想到打小受大娘的气,吃不尽的苦头,长叹了一声。气之长出,他对大娘的怨恨好像减轻了不少。

准备送亲。钱眉妆化得分外浓,只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和之前黑牡丹嫁人哭得分外动情相比,钱眉不哭也不闹,这出乎人们的意料。其实,她的心早死了!倒是白牡丹哭声缠绵,引发了小声议论——这个小妮子真有人情味。

街坊们都清楚,这个婚是被爹娘逼的,钱眉嫁过去指定落不了好,还不知将来咋样呢?“多水灵的姑娘呀!要嫁给30多岁的痨病鬼,唉!”看热闹的人叹着气,惋惜着。几个娘们背地里说开了:“爹娘不是个人玩意,把这么好的孩子往火坑里推……”“穷啊,命呀!”

这边放了鞭,打发人刚送走钱眉,刘家送亲的人来了。送亲的人不多,把新媳妇一放下就走了人。新娘下了车,小步地走着,这时人群又有了骚动,大家看到,花盖头下新娘小小的个头,那是一个没有完全发育的身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新娘没多大,肯定没成年。大伙儿对婚礼彻底失去了兴趣,不再冒雨踩泥看热闹,很多人丢下句“造孽”便很快散去。小混混来劲了,跟着起哄,他们坐等着吃大席呢!

今天,天公不作美,婚礼仪式简短,也没有撒喜糖。钱乙很是扫兴,感觉不够场面,赔了钱还丢了人——这办的是啥事呀!钱眼却想得很开,老天开眼,今天终于娶上了媳妇,他打心里高兴:“媳妇虽小巴了点,胸脯也平平,可挺受看——俺终于是男人了。”他瘸着腿,屁颠屁颠地围着小媳妇转,只吓得新媳妇哆嗦着。

份子钱没收上,还搭了不少冤枉钱。钱乙好吃好喝地侍候着街面上的大爷们,结结实实吃了个哑巴亏。钱乙为了置口气,说服媳妇花钱包了场电影。钱乙心想:“都是本家亲戚,结婚请你们喝喜酒,一个都不来,纯粹是不给俺面子。现在放电影,看你们一个个还来不来,来看电影,就是给俺儿钱眼喜事捧场。这包电影的钱应该花,值!”

天有不测风云,真是说变就变。上午结婚时还下着雨,下午却放了晴。钱家结婚包场子,电影要在马路边上放映,来看的人很多。放映员大公早来了,只五分钟就拉好了幕布。幕布迎风招展,电线杆下的孩子们报以欢快的掌声,急切地等待着放映机的“吱吱”声。

今天放映《喜盈门》。俺有事来晚了,六斤和五妮早给俺占好了位,可今天看电影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俺挤了几次也没能挤到前面。没办法,俺在离幕布背面很远的地方发现一个墙头,骑了上去。

俺骑在墙头上,有时侧着身子,有时歪着头。从幕布背面看电影,字是反着的,电影里的人也是反着的。幕布有时被风吹起,演员的脸时胖时瘦,纷纷变了形。每当电影里胖大嫂一出来,俺便感到一股杀气袭来,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电影还没放映完,一个噩耗传来:钱眉上吊自杀了!这个消息立即在人群中传开了。

原来,被抬上轿的钱眉早已抱着必死的心,等见到痨病鬼丈夫后,她更坚定了死的决绝。当晚,老刘家都在庆幸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时,钱眉已把脖子伸进屋梁垂下的红绳扣。临死前,新房里只有孤苦的新娘,还有流泪的红蜡烛。

想着与二孩相好的日子,想想逼她嫁人的爹娘,钱眉哭了:“二孩,俺想你。——俺只能下辈子嫁给你了。”哭声一停,钱眉两腿一蹬凳子,人立马悬了空……据说,她的双眼始终睁着、怒视着,带着无比的愁怨走了。

后来,钱眼的小媳妇也被刘家抢了去,两家各招呼着几十号人大打出手。钱家死了人,也丢尽了人。钱眼的另一条好腿也被打瘸了,他下半辈子只能靠拄双拐行走,这也是报应。

俺把钱眉上吊的事告诉了二哥,二孩神情沮丧,只呼一声“俺的眉”就背过了气。娘掐二孩的人中,敲他的后背。二哥醒后,一言不发,吐着气……俺娘一晚上不合眼地守着二孩。

“钱眉死得实在是冤,这孩子太可怜了。换亲,换亲,逼死了人,这可都是大人造的孽。”四邻们都这样说。范瞎子说过:“没了人气,便没了生气。”这几天,俺真真切切体悟到了死气沉沉的感觉,这是人性的悲哀。

喜子听说钱眉上吊了,思考着,还专门写了首诗让俺转交给二哥,他用俊秀的小楷写道:“轻步春天,百花胜那,星河灿烂,蜜香幽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豆蔻年华,书香为伴。流年易过,匆匆少闲,叹花无果,转转还还。人生如梦,顺合自然,得失所现,互换互连。一醉去了,不见新颜,一声长叹,可怜人间……”美好的风景,可怜的钱眉。

深夜里,俺的大脑里幻象呈现,世间又变了形,人心也走了样。俺听到了乌鸦的哭声,看到了上吊的红绳,还有一直流泪的红蜡烛。俺发现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在空旷的田野里游荡,那是老麦,高文,大生,他们离开人世前没留下一丝血迹,他们的魂魄被牢牢地捆住。可是,他们挣扎着、寻找着——盘聚在铁道东的乱石岗上空,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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