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37 时髦流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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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时髦流行季
这才多久,街面上变化很大,令人目不暇接。
小青年把时髦演绎到了极致:大男孩开始戴黑中透亮的茶色大墨镜,留着长长的鬓角,并刻意让头发突出精染的一缕黄毛;女人的变化也是明显,单从头发就能看得出来,一个比着一个,烫发流行开来。烫的是那种大卷,能打弯的波浪纹。于是,行走中的喇叭裤多了起来,裤角尽可能开成大喇叭状,裤口能盖住鞋——这才是真正的时髦。
(80年代年青人 时枫 摄)
圆脸俊俏的黑牡丹,嫁给赵龙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赵家条件好,住在镇家属院,黑牡丹养得丰腴富态。她最热赶时髦,特意烫成波浪头,打扮得花枝招展。黑牡丹走路步态婀娜,眼神秋波荡漾,与胡子拉碴的赵龙形成了鲜明对照。赵奶奶已退休,她不管年轻人的事,只在家照看着孙子孙女。
这股流行风,由街里刮向镇外,后来周边也有了新变化。
青春期的俺有一种特别的感受,看烫发女人从远处走来,就如同看海水发情,一波波不断向岸上袭来,这种强大的气势很是撩人。当然,俺没有看过海,可湖水泛滥的样子却是见过的。俺始终认为,女人膨胀的发型与湖水泛滥有着扯不断的关系。
吹烟牌、玩元宝、砸杏仁、打泥洼洼,只是小孩子们的把戏,小青年们早就不玩这些了。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街面上突然涌出无数张台球桌,红边绿面高脚腿,上面放着全色或杂色的球。小青年爱扎堆儿,一群人围着台球桌子,选手或直立或斜着身子,嘴里说着“出杆,走着”,手动推杆球走——玩者神情高度关注,努力控制母球回避着“黑八”。
与台球同步出现的还有卡拉OK,生意人一开门,就让音响不停地吼:“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唱得不一定在调上,但每个人都会哼上那么两句。
不知何时,照相也热了。最初能看到的是海鸥牌照相机,用胶卷冲洗出来只是很小的黑白片,不过这已是很神奇了。可没过多久,日本傻瓜全自动相机出来了,配上柯达、富士胶卷,相片的色彩顿时绚丽起来,只是照相成本有些贵,除非男青年约女青年出去玩。后来,俺二哥带来个快照机,不用胶卷,一次成像,引得很多人好奇地看。二哥技校毕业留在外地工作,很早就学会了照相。世界太奇妙了,俺眼晕——一时跟不上变化的节奏。
朱四常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最早染了黄毛,加入了舞者的行列。俺四哥热玩,但没染黄毛。热爱跳舞的男男女女,身着花花绿绿,一听到音乐便扭呀唱呀,体验着慢三快四的节拍,更多的人则跟着霹雳舞的节奏上下左右摇摆。人们不分年龄段,纷纷追赶着时髦,学上个三招两式,生怕被别人落下。就像俺水性好,但泳姿不好看一般。胆大的男女,到舞厅彻夜达旦地疯玩。每当高潮来临,舞池里就会传出清脆而悠长的口哨声,很有些轻浮的挑衅意味。夜幕下,人渐渐散去,可心依然很燥热。
拎着录音机,戴着蛤蟆镜,热跳迪斯科,老人们都说:“现在的年青人,有了钱就烧包。”
相亲让自由恋爱给比了下去,夜生活全是唱呀跳呀疯呀……流行,正在进行。
——整个镇子突然沸腾了起来。
俺家紧邻装卸队,装卸队有个大码头,长长的河道连接着大西湖的航道。
装卸队有个人才叫丁天。他儿子叫丁一,与俺三哥同学。丁天名取得大,可人却长得矮小,他身体不好,可嘴巴极会说。丁天患气管炎多年,每年一到冬天总是卫生室的常客。哮喘实在压不住了,他就转到镇医院输液,那常常是一年里最冷的那几天。爹一到镇医院打吊瓶,丁一就知道——离春节不远了。
在镇医院,接待丁天的准是护士长刘美人。护士长还有个外号“一扎准”,她不单是医术好,人还长得美。高挑的身材,脸盘匀称,皮肤白皙,特别是她有一条与众不同的大辫子。这条辫子又黑又粗又长,下垂没过膝盖,几乎接近了地面。与追求波浪卷的女人不同,她很质朴。有人想买这条大长瓣子,托人找到刘美人,出一辆自行车钱,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买主狼狈逃窜。围观的人说,听刘美人骂人,也是一种美的享受。刘美人不上热水河洗浴,无法一睹她长发飘飘的样子,可俺很是期待看她如何洗头。
丁天的血管实在是太细,针扎得又太勤,一般的护士找不准不敢往他手上扎。还有一层因素,小护士一针扎不准丁天就会找事。所以,每年到镇医院挂针,接待他的准是刘美人。
刘护士长扎针准,可碰到丁天的瘦爪子也难,有时会鼓针。难得一次鼓针,丁天就会说:“没事,没事!美人儿,你扎,你使劲扎!”接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刘美人也笑。笑罢,她用粗粗的胶皮管狠狠捆另一只手臂,勒出一道大红的印,接着便暴露出青青的筋。刘美人用手使劲拍打手面,用针尖猛一捅,一下子便扎出了血。丁天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看到血液流进了软管里,刘美人皮筋一松,盐水瓶子便开始了滴答。盐水顺着血管,流入了丁天矮小的身体里,他的喘气便明显地均匀了。
输上一周的吊瓶,丁天恋恋不舍地出院。不喘了,可他的心却空了。
一天下午,丁天被队领导阎三叫到了办公室,阎三说:
“老丁,你早点退休吧,让你儿来接班。”
“为吗?我又没犯错,我还没干够呢!”
“你看看这是今年的医药费。你花的最多,又是全队第一名。有人提意见哩!”
“谁?他奶奶的,咸吃萝卜淡操心,谁爱提意见谁提。”
“退了吧,退了休一样报销医药费,上面还能分摊些……”
“我考虑考虑,我才四十多岁呀!”在回家的路上,丁天走着,想着。
是的,每年一开春,队上张榜公布医药费用开支,丁天总是第一名。路过张榜处,他不敢看也不敢逗留,总感到有无数双眼在看他、无情地剜他,他有一种如芒在背的难受劲儿。
今年,红纸上的数目依然大得惊人。“这的确拖累了队上”,丁天摸着自己的良心说。
回到家,丁天和媳妇重复阎三说过的话。媳妇觉得阎三的话有道理。她对丁天说:“老丁,早退也有好处,你不是会酱猪头肉吗。你来酱,俺来卖,咱们肯定能挣大钱。不过,老大和老二,让谁来接班呢?”
“按老理,应该让老大来接。可这孩子是个榆林疙瘩,半天整不出一个屁来。”丁天说,“不说话还好,只要一说话,准能噎死个人。”两口子商量了一晚上,也没定下来谁来接班。
大码头船来车往,装卸队的活儿可真不少。有时拖船运来木材,男老爷们齐上阵,重型吊车把木材吊上岸来,几十口子人协同,用撬棍别、用绳子拉,把木材挪到两挂地排车上。车子一前一后,四个轮子驱动,再由运输队的工人运往木材厂。更多的时候,这个大码头往外发煤。丁天干不了重活,传传货单子,搞搞车辆调度,只靠耍嘴皮子混日子。
丁家住在装卸队宿舍,一大间外加一个小厨房,他们一家都是非农业户口。
接班的事,丁一丁二各有打算。有一天,趁爹娘走亲戚不在家,弟俩就接班“谈判”,丁一率先说:
“俺是老大,俺来接班。”
“你是老大有鸟用,咱爹咱娘想让俺接班!咱就兄弟俩,你要明事理。”
“接了班,俺不会亏你。”
“啥亏不亏的,你别来这一套。谁不知道,接了班就端上了铁饭碗,能领工资挣大钱,能吃好喝好穿好,还能娶上俊媳妇。”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你连话都说不香香利索,这个班俺接定了。……你当哥的不要跟俺争跟俺抢,咱爹咱娘都烦你!”
丁一丁二铆足了劲,谁也不让谁——真干上了。
兄弟俩为接班的事干仗,丁家不再安宁!其实丁天心知肚明,他媳妇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可两口子宠着丁二。每当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丁天媳妇单说丁一:“你们吵吵啥,家里的大事,你爹说了算。老大,你是哥,不知道让着弟弟吗?”“偏向!”丁一说不过丁二,更不敢与娘拉理,只急得头上青筋绽放,心里暗恨。
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丁一偷偷买了一瓶农药,来到了湖堤上。这是他小时最爱玩耍的地方,珍藏着他无邪的童年。倔强的丁一始终想不通,爹娘为啥不让他接班,为啥偏向弟弟。他蜷躺着湖堤上,说一句“偏向”,喝一口农药。最后,口吐白沫,绝望地走了。第二天一早,打鱼的人发现丁一的尸体,他脸色灰暗,人已发硬,面目狰狞瘆人。
哀声满院。丁天一夜白了头,他媳妇也精神恍惚。给丁一换寿衣的时候,他的胳膊腿已蜷曲僵硬,无法穿衣。主事的人用剪刀裁开寿衣,穿好再缝上,最终才火化了事。埋葬了丁一,丁天办理了退休手续,丁二穿上了装卸队的工装。
丁二胜了,没人再和他争了。可哥哥的死让他心灵震颤,他晚上常做恶梦,醒来全身是汗。丁天退休后无事可做,开始在家做酱肉,媳妇在火车站摆摊卖。每次出摊前,丁天用他混浊的双眼,看着满盆的猪下货,嘴里说:“心呀肝呀,肠呀肚呀,你们是好的!可俺的心坏了,俺的魂早随大儿去了!”没多久,丁天归天——陪丁一去了。
俺们当地有句话,说,“都是一家人,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丁一的死,拷问着亲情,也击打着人心。他,一个冤死的亡魂在四处游荡。范瞎子知道了,说:“当爹的,当娘的,可不要偏心哪!” 人心歪了,必出祸事!看来,这还真是偏心留下的祸害。
接班可不是小事,没多久老杨家也发生了变故。杨虎在油库上班,收入很高。他要退休了,三个儿抢着接班,争得面红耳赤。杨虎老实巴交,压不住孩子,气急了,说:“你们争吧拼吧,谁能耐大谁接班。俺管不了你们——不管了。”哪成想,没多久,杨三竟拿起斧头,对准了杨大……
因为接班,亲情不顾,兄弟相残,接连出了3条人命,人们心情沉重。男人们走路低着头,心事重重;女人不再花枝招展,眼里也失去了神采。那一段时间,年青人也消停收敛了,录音机不响了,迪斯科不跳了,少了狗吠鸡叫猪哼哼——整个片区陷入了空前的沉寂。
这是一个多变的世界,也是一个流行的季节!俺在想,凡事都要想的开,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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