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食神归来

 

俺镇的变化不小，可俺的变化不大——不变是俺永远的本色。

俺在联中上初三，长高了长白了，人也壮实了许多。俺的学习成绩依然拔尖，老师们都夸俺是棵好苗子。

一天，在镇上开饭店的二宝找俺。二宝早年是个结巴蛋子，没上完小学就跟娘舅学厨，如今早就当上了老板，是镇上的第一批万元户。二宝变化很大，生意好，见识也多，甚至连口吃的毛病也好了。

只要不着急，二宝准能蹦出完整的一句话。他对俺说：“六孩，过两天俺省城的表弟要来俺家，他有一手的好厨艺，是个玩家，也是个标准的吃货。你是食神，有过人的吃的才能。你——会会他！”俺感到很兴奋，也很激动。二宝夸俺有吃的才能，预言将来俺会成为一个爱吃能吃会吃、吃出品味档次的食神。

“来了个吃货，还是个玩家。”俺琢磨着二宝说的话，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大场景：南村彭老族长百岁白事偷吃的大餐。那几天，俺陪二宝守夜看席棚。晚上，二宝做好吃的给俺。第一顿俺消灭了四盘肉菜，外加鱼丸汤馒头水果。俺今世不忘偷席吃的快乐与刺激，更感谢二宝发掘培养了俺吃的潜能。

“好的，他来时俺过去，直接去你的店！”俺爽快地答应了二宝。

这时，俺想到了一件恶心事。那还是在几年前，黑牡丹赵龙结婚办喜宴，陈一把办酒席剩下的折菜倒进了猪食槽，陈一恨黑牡丹的爹钱甲抢走了他的相好燕儿。倒了菜、闹了心，五妮总是无精打采的，俺的情绪就此受到了感染，对吃一时没了兴致，也失去了创造力。俺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吃的特异功能在锐减。

俺想：“真是好久没有大吃一顿了，一定要好好会会这个外地来的吃货，顺便再探探自己吃的才能。”

朋友来了有好酒——以酒会友，友谊长久。见面地点选在二宝开的镇中饭店，这也是全镇位置最好最上档次的饭店。二宝的表弟叫丁丁，小小的个子，身着两条白竖杠的蓝色紧身运动裤，穿了双边沿泛黄的回力球鞋。鞋，好像刚刚擦过白粉笔沫。

俺得到过范瞎子的“真传”，会简单的相面和猜字。范瞎子喜欢喜子的才学，也看好俺的睿智通透。俺和喜子常到范瞎子家，接触了阴阳三元四柱五行，了解了大六壬七星八字飞宫，目睹了范瞎子用梅花心易奇门遁甲断事，还见识了黄雀叨卦见字识人黄豆预测的神奇。这些奇术，搞得俺一会儿在云里，一会儿在雾里。俺知道，范瞎子的确有功力，他的那一套，有时是真的，有时是假的；有些真管用，有些真不管用。

在镇中饭店，俺仨论论了年龄，俺比二宝小、比丁丁大。握着丁丁那干瘦的右手，俺有了感应，这只手蕴含着连绵不绝的力量，明白对面是一等一的“高手”——丁丁的瘦是精瘦，是真正吃出来的，只有对美食有着无比厚爱的人才会历练出这种外在与内力。

俺想到了一句话：“瘦归瘦，骨头里面长肌肉。”看来，此言不假。俺紧盯着丁丁，找着属于他独有的最明显标志，很快便找到了两处。一处是丁丁的牙齿。他不苟言笑，神情看似木讷，可一旦开心起来，就会笑得阳光灿烂、鲜花盛开，之后便会露出白里透红的齿。另一处是丁丁的三角眼。这是一双富有神采的眼，上下眼皮中间只露出一条细缝，缝间溢出的流离光彩充满了豁达敞亮。

俺继承了范瞎子的部分功力，很快便断定——丁丁的眼神会说话，更能伤人于无形。这一身短打扮，使俺想到《水浒》里的“鼓上蚤”时迁，心想：丁丁会不会像时迁一样，常常半夜里起来拿邻家的烧鸡？或许会蹓到哪个茶馆——取大鹅。

为尽地主之宜，俺拿来爆米花让丁丁吃。炸爆米花时，俺用的是热水河大米，外加二分钱放糖精。看着丁丁吃得很香甜的样子，俺说：“丁丁，咱俩玩会吹钱吧！”

玩吹钱，在小孩间很盛行，这个玩法刺激人的神经。玩家们把硬币当成工具，参加者先转身藏币，当听到一人发出“好，出”的口令后，大伙儿统一出拳，松开手比硬币金额，谁出的钱多由谁先吹，后面按出钱多少排序。首吹者会把硬币横向排成一排，成直线或弧形，单面一码的“字”。“扑”的一口气，吹向硬币，翻转过来的“花”算是赢的。这个玩法很直接，体现着判断力，比吹的气力方向角度。

说玩就玩，丁丁忘情地投入，很快便收获了几十枚硬币，一分二分的居多。他咧开了小嘴，笑得很甜蜜，露出了白里透红的齿。

玩完，接着——“开吃！”三个人的宴请，喝的是缘分，吃的是感情。

丁丁不愧是省城来了，他从带来的大包里拿出一个大罐，一提小拉环大罐被打开，泡沫挤着直往外窜。俺没出过远门，没见过如此大的罐，感觉这个罐就像一个小号的水桶。丁丁说：“这个罐里装的是德国的黑啤。飞机空运来的，德黑又坐了六小时绿皮车才来到你们这个小镇。”听罢，俺充满了无限的景仰。

“万元户”二宝财大气粗，接待规格超高，全部按宴席走菜。四个果碟，用的是四寸的青花碟；六个凉菜，用的是六寸的青花盘。四个大件有炖全鸡、糖醋四鼻鲤鱼、炒甲鱼和漂汤鱼丸。每上一道大菜，二宝就会详细介绍着：鸡要整鸡，谐音“大吉大利”；鱼要活鱼，必须是湖区独产的四个鼻孔鲤鱼，寓意“吉庆有余”；做漂汤鱼丸用的是本地黑鱼，鱼肉劲道刺少，加之上等高汤，这才是顶尖一品鲜。

太讲究了！二宝一席话，只听得丁丁目瞪口呆，对全鱼宴肃然起敬。

          （全鱼宴之简子鱼）

喝酒必行酒令，俺和丁丁不会划拳。二宝点子多，先玩剪子包袱锤，再玩老虎杠子虫子鸡。最后简单，直接把筷子放在酒瓶里，手拨转动，筷子指向谁——谁喝！

场面他爹——老场面了。丁丁喝开了，红齿不时显摆着，三角眼扩充了一倍，人也显得活泛动人。他站起来敬酒，说：“人生在世，不能活得太累，简简单单才是真。要吃出品味，玩出层次，活出风采！就像今天一样，真真切切、场场面面。我敬两个哥酒，来，喝，我先干为净！”真不愧是省城来的，说干就干，一饮而尽。丁丁见识高，说话也有水平，俺和二宝竖起了大拇指，同时端起酒杯——干了。

“亲哥哥，好弟弟，兔子的结晶——缘分呐！来，咱们共同，走一个！”俺也放开了，回敬着。席间，俺讲了一个茶水段子。说小厨师将要出徒，师傅让他拿了一个碗，可劲地装花生米。师傅问“满了吗？”小厨师答“满了”。师傅把碗晃了晃，加了些花生米，问“满了吗？”小厨师答“满了”。这时，师傅抓来一把小米，往碗里一撒，再问。“满了，满了”， 小厨师语气十分坚定。

俺问二宝和丁丁，你们说满了吗？二人已见醉意，齐说“这回是真满了”。俺笑了，说：“你们一个哥，一个弟，一个号称吃货玩家，一个是万元户，答案不对，看来情智还有提升的空间。来，咱们继续喝酒！”

今天的菜无比丰盛，大菜都是二宝亲自主勺，他的厨艺足见功力，丁丁不停地吃。席间，俺也露了一手，跑到后厨动手做了一道辣子鸡，做法如辣炒青蛙。鸡剁成花生米大小，用大火爆炒，加干的鲜的、红的青的辣椒。最后，配上土豆片和毛豆。辣子鸡端上桌，香味缭绕，呈现鲜辣咸香的独特风味。辣椒里面挑豆豆和肉肉，更是菜的特色。二宝只动了一筷子，就说“味正，很地道”。丁丁品尝了鸡肉，直说“好吃真香”。

俺能吃，食量大得惊人，可吃得再多也绝没有吃撑的时候。俺会吃，讲究吃的顺位，要先凉后热，先荤后素，先菜后饭再果。每上一道菜，俺都在品味，鉴定着厨师颠勺时的心情和他的想法。俺今天心情愉悦，正宗地道的全鱼宴让俺胃口大开。俺在心里总结着今天的感受，生出了一副对联：上联是“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鸭肉狗肉肉香十足”，下联是“甲鱼黑鱼鲫鱼鲤鱼草鱼戈鱼鱼味无穷”，横批为“鱼肉一家”。

吃着丰盛的大餐，在对的时间与对的人说着一堆有用的废话，这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俺抚摸着渐渐隆起膨胀的肚子，温柔地作自我陶醉状，心想着：“心宽，天地就宽；格局大，事业就大。”而肚子里的肉鱼在主人的抚摸下，顿时兴奋无比，纷纷排队表态：

鱼说：“好酒要与好人喝，好菜要让好人吃。你仨很匹配，都不是一般的人，个个能吃会吃讲究吃，你们吃了我们，我们光荣自豪！”

肉说：“主人呀，你终于信任看重我们，成全了我们，你能吃会吃，吃出了品味档次，你这个食神又回来了！”

鱼的发言客观实在，肉的讲话发自内心。俺连放了两个响亮的屁，给予充分肯定。

二宝渐醉，嘴里不停地说：“我们讲究孔孟文化，办大席不能上虾和‘馓子’，瞎了、散了，多不吉利呀！我过去是个结巴蛋，如今是全镇第一批万元户，谁不服我。想想当年，同学欺负我，小伙伴看不起我，是我的老娘舅帮了我，是全鱼宴成全了我——我不易呀！”一连串说这么多话，二宝竟然没有口吃。

丁丁也喝大了，双眼迷离，腿早已发软，但他心里却很清醒。他控制着易拉罐的开关，专接“德黑”给俺喝，一杯又一杯。丁丁说：

“六哥，赶明儿上大省城，我给你做海鲜吃，让你尝尝海参鲍鱼佛跳墙。

“六爷，中秋节我再来这里，我送你几条鲅鱼黄花鱼海鲈鱼。

“六总，你真会吃真能吃，你真不简单，将来肯定是个大人物……”

一旁的二宝自言自语起来：“好喝酒，喝酒好，酒喝好，喝好酒！”当听到丁丁说到六总时，他的酒似乎醒了，说了一句很精典的话：“丁—丁—别—闹！”口吃依然。

俺笑了，很满足地笑。俺这个食神又回来了——恢复了想吃能吃会吃的水准，对吃又有了灵感和创造力。俺喝下最后一杯不再冒泡的“德黑“，突然想到那个茶水段子——

俺很郑重地问：“碗，满了吗？”

“啥叫个满呀，还可以往碗里加水吗！”师傅回答。

 （通透 房云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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