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40 水乡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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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水乡酒事

 

俺们是水乡里的水娃,天性豪爽大气。

俺们镇是山东的南大门,跨过雄壮的节制闸便是江苏的地儿。在方圆不过十里的地面上,各色人混杂着,使船的经商的打鱼的种田的,单从称呼上就能看出一些门道。喊父亲,叫大、叫爷、叫爹、叫爸,体现着不同的家庭出身。

这里水路走运河,每天船排队进码头,船头接着船尾,河道很是充盈。陆上,有省道104从镇中心穿过,过往车辆如穿梭般负载前行。镇上很早就设立了火车站,每天停靠五六辆绿皮车,只两三分钟。三条铁路线并排着,无限延伸,连通着天南海北。站前,摆摊的上店的做生意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些年,来俺这里的客商很多,繁华热闹总是伴着应酬,折射出俺们当地爷们对酒的热爱,这是一种无比深厚的真挚感情。只要是男人,就能与酒沾边儿,喝酒展示着真性情大场面——酒场也是一个有味道的磁场。

在俺心目中,放眼全镇,对酒有着深刻理解、能掌控酒享受酒的人,的确是寥寥无几。老麦嗜酒如命,只能叫“酒鬼”;陈一花钱买醉,借酒销愁,根本上不了台面;年轻一代的领头人九斤,玩雪花盖顶、双飞、吹瓶,能喝出花样来,只称得上是“酒神”。

而真正懂酒的、会享受酒的,俺爹当属头号,可尊敬地称为——“酒仙”。

俺管爹叫“俺大”,这是一种最真的称呼,亲切无比,这跟爹小时在扬州十二圩待过有关。爹是逃荒来的山东,带着他七八岁的胞弟,是俺姑奶奶收留的他们。俺没见过爷爷辈,听说俺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是饿死的。爹早年在运输队拉地排车,人本来长得矮小,又长期被气管炎折磨着,一入秋便咳。干不了重活,队领导安排他看大门,肩负着“保卫”的重任——爹乐得自在清闲。

对于酒,爹厚爱有加,品酒水平颇高,也有见识。数米开外,一打开瓶盖,俺爹就能嗅出酒的大概度数。只泯一小口便知酒的香型,并能区分出粮食酒与勾兑酒,酱香清香芝麻香……高——实在是高!

俺爹挣钱不多,可对于吃饭喝酒这两件事,却从不随便。他常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要不怕花钱,更要舍得下工夫。”俺吃的能力遗传了他,对于酒的见识也继承了他。俺爹不仅识酒懂酒,对喝酒要求也高:喝酒前心情要好,只喝高度的粮食酒,还要有精致可口的下酒菜。

俺爹当保管、看大门,每天很规律,一天三顿饭安排得井井有条。早上在街上吃早点,一碗粥与两根油条,或二个糖糕;中午去单位吃食堂,一个白馒头、两份菜;晚上这一顿必须回家吃,一来看看媳妇,二来见见孩子们——他总是沐浴在家的温馨和对生活的满足里。

这一天,时针指到晚六点时,爹到了家,对娘说:

“孩他娘,弄俩菜,俺喝两盅。”

“吃啥?还是老四样?”

“行,你看着做吧!”

在娘整菜的空,爹拿出了白瓷酒盅,用开水仔细烫洗,他的表情严肃而虔诚。堂屋的小方桌已显破旧,一张烫着花纹的廉价贴纸遮住了方桌的寒酸。桌子边沿纸贴得不是很齐,用大头钉固定着。酒杯烫好,摆上了小碟,筷子放在小碟上。这时俺娘端上来两个凉菜:凉拌藕片,姜末松花。之后,油炸花生米和大葱炒鸡蛋闪亮上桌。

看着色香味俱全的下酒菜,俺爹心情大好,开始自斟自饮。三钱的杯子倒满酒,小指尖沾酒向天弹去,是为敬天。然后,一小盅酒分三口喝。第一口是吸酒。平端酒盅,双唇一吸,酒入了嘴,舌头在嘴里转来转去,让舌头牙齿口腔充分接触到酒,然后咽下去、吃口菜。第二口为啄酒。酒盅倾斜,酒入口,不转也不咽,含在口中,抿嘴闭眼细品,十秒钟后再咽,又吃口菜。第三口叫倒酒。酒盅再倾斜,自上而下直接把酒倒进嘴里,动作不能停留,酒顺着咽喉直达胃里,再吃口菜。酒下了肚,俺爹眼里很快有了神。

一杯酒分三次喝,每一次感觉迥异。每天晚上,俺爹必喝小酒,一次不多不少三杯九口——一两酒他能喝上半个小时。俺爹喝酒的时候,孩子们不上桌。听到爹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时,俺娘便开始盛汤上煎饼,全家人开始围坐桌子吃晚饭。俺爹身体不好,饭量不大,全家人开吃的时候他已吃好,抹着嘴准备走人。

到了冬天,俺爹喝酒一定要温酒。他认为天冷酒凉,喝冷酒伤身。喝温过的酒,没人陪,俺爹依然重复着他的三杯九口流程,感到温暖而惬意。

家里有什么大喜事,比如大哥参加工作、二哥考上技校、三哥参军,俺爹的下酒菜就会多上那么两样,少许酱猪头肉和花椒狗肉,外加一块红豆腐乳。一桌子菜,红白相间,分量不多,样数可是不少。凡事讲规格,俺爹区分着层次。对吃有着独特理解力的俺认为,俺爹喝酒,是在找一种感觉——飘飘欲醉,亦人亦仙。

说到酒,不能不提老麦,他也在运输队拉地排车,只是去世已有好几年了。

老麦喜欢喝酒,可对酒没有什么理解,也没品位。他逢酒必喝,喝了必醉。每天晚饭前,老麦刚一开喝,老麦媳妇怕他喝多了耍酒风,开始嘟囔着:“天老爷第一,地老爷第二,酒祖宗第三。——老鬼,酒比你爹亲,别一顿喝干了。——酒是猫尿马尿,要省着点喝呀。”老麦不接话茬,只管喝。看到丈夫快要喝醉了,老麦媳妇躲了,跑外串门子去。等她玩到很晚回家的时候,老麦已烂醉如泥,睡得跟死狗一样。

有一年年关,老麦来给俺家送鱼。过节,运输队每家发了六条带鱼,还有几斤臭海鲅鱼。老麦主动代俺家领鱼,殷勤送了来。他早听说俺家有好酒,这一天他盼了很久。老麦卡着饭点来到俺家,正碰到俺爹喝酒。闻到了酒味,老麦肚里的酒虫开始叫唤,他的脚早已迈不动步了。俺爹收下鱼,谢过老麦,只很客气地一让,说:“老麦,喝两口吧。”“好,喝两口就喝两口。”老麦说罢,屁股已坐到了小板凳上。

俺娘白楞了一眼俺爹,嫌他多话,很不情愿地加了两个菜。老麦真不客气,喝了三杯酒后,嫌酒盅太小,直接换上了茶碗喝。刚开封的一瓶酒,很快底儿朝了天。

“好酒哪有这么个喝法!”俺爹俺娘心疼酒,这可是大哥从县城弄来的好酒呀!没有办法,这时可不能换酒,否则就是看不起人。俺娘又开了一瓶,先给老麦倒上,动作缓慢而僵硬。倒上了酒,俺爹说:“老麦,俺还得值班,咱就杯中酒——干了。”“好,好,咱—就——这杯—了!”老麦的舌头根已发硬,话也不成句了。

喝完这杯酒,可老麦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乡里乡亲的,可不能往外撵人。老麦不走,他的腿脚早就不听使唤了。只见老麦身子一歪,直接躺在旁边的沙发上睡了。这是个很旧的老式沙发,上面铺着鲜红的新毛巾被。

没用几个回合,毛巾遭到老麦无情的践踏,布满了皱褶。

俺娘气得够呛,扯着老麦的耳朵,喊也喊不应,拉又拉不动。她让俺看家,自己上老麦家去叫人。不一会儿,老麦媳妇和他儿媳妇来了,一边一个架走了他。经过俺面前时,俺看到老麦裤裆已湿,不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尿臊味,像是当年阿黄躺在俺床底下发出的。

其实,老麦是挺好的一个人,他拉地排车挣钱不少,可都换成了酒钱,身体也喝垮了。这顿顿喝酒、回回闹事,搁谁家也受不了,孩子们都有了阴影。家里人管不住老麦,就把他赶了出来。麦家有个菜园子,邻近淌水沟,老麦媳妇找人搭了个窝棚,让老麦看菜园。窝棚用木头搭架,土坯垒盖,最后用麦秸遮顶。老麦不嫌弃,只要有酒喝咋都行——他庆幸终于找了个喝酒没人管的好地方。

多亏老麦有个好儿媳,有一段时间,大儿媳常来窝棚看公公,送点好吃的,帮着洗洗衣服。可看着公公一天三酒,裤子频频被尿湿,她也心生厌烦,不再来了。老麦喝酒没人管没人问,到也逍遥自在。这下可好了,下酒菜遍地都是,一根黄瓜一棵葱一根蒜苔,都能让老麦美美地喝上一顿。他喝的酒是打来的散酒,用塑料桶装着,便宜得让人心酸。在窝棚里生活了多年,直到人不能下地干重活,不能拉车子挣酒钱,可老麦依然不改本色,喝了尿、尿了睡,睡醒了再喝!

老麦脸颊有酒丝、胸脯有酒丝,手常常颤抖,而小腿的毛细血管常被挠得血肉模糊。有一天,他对着淌水沟的水一照,感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摔的。他还发现,头发已寥寥无几,心生感慨——决意戒酒。他洗了把脸,准备站起身来,谁知脚下一打滑,一头栽进了水里。水不深,只没过脚踝。老麦挣扎了几下却没能起来,一下子被闷死了。家里人草草处理后事,老麦最终落了个“酒鬼”的名声。

水乡酒事,故事多。

五妮有个本家哥叫九斤,生下来9斤重。二十多岁的九斤,体重已达二百斤,大嘴巴大块头大肚子,站在人堆里绝对显眼。对于酒,九斤有着自己的理解,也生出很多的名言,比如“酒是男人最好的伴侣”“人生不可一日无酒”“酒能见性,酒品即人品”。

九斤外号“酒神”,确有过人之处。先说酒量,低度的白酒,九斤整个2斤基本走路不用人扶。喝完白酒他还能掺酒喝,掺啤酒、掺红酒,他命名为“三中全会”。喝罢白酒再掺啤酒,俺们叫“投投”。九斤喝完一斤白的,还能“投”上一箱啤的,有人称九斤是“四个胃”。

九斤喝啤酒能整出很多的花样,自称为“酒文化”。比如喝啤酒要一口闷,一瓶啤酒一口气吹完,中间不带停顿喘气的。九斤可以扯脖子倒酒,脖子仰起,大嘴张开,大杯往嘴里倒。只见,喉结上下快速浮动,耳朵只闻“咕嘟咕嘟”声。最绝的是九斤用牙咬着啤酒瓶口,一昂头,酒瓶立起,不用,一瓶啤酒就干完了。仅凭这一招,折服了一帮酒友——“酒神”叫开了。

有一次,九斤喝酒碰到了硬茬子。这是一个小瘦子,外号瘦猴,嗜酒如命,雅称“酒霸”。他早年戴红袖标管看炭,后来喝酒误事被开除了。瘦猴貌不惊人,弓着腰驼着背,嫣红的酒丝已覆盖到脸的大部,胸前的酒晕也爬到了锁骨——他的眼里流露出对酒的神往。

喝酒前,瘦子两手不住地哆嗦,一杯酒下肚,血脉喷张,双手便不再抖了。这细节的变化让九斤知道,此人酒龄很长,实力不可小视。两人从平端开始较上了劲,三斤白酒,碗对碗一人喝了一半,均面不改色心不慌。酒神遇到酒霸,真是遇到了对手。

两人开始划拳,开拳是“哥俩好呀,好呀好,八匹马呀,六六顺呀……”三拳两胜,输了喝。然后行酒令,随着不断翻新的花样,目的只一个:把对方喝趴下。两人从中午喝到晚上,没能分出胜负。九斤展示着跑酒的才能,不断地出汗排酒。瘦猴也以方便为名,跑厕所抠酒。他的手都抠到嗓子眼里,实在吐不出来,便开始玩“精神战法”。想着吃蚯蚓吃苍蝇的画面,恶心的感觉一上来,肚子一咕噜吐出一摊——瘦猴继续应战。

听到瘦猴在厕所里的动静,九斤感到瘦猴不行了,是时候放大招了。

瘦猴从厕所出来,再坐下,九斤发出最后的挑战:咱俩比试雪花盖顶。瘦猴说:“老九,咋个玩法?你先来,俺倒是看看是啥新花样。”“俺先来就俺先来,你看好了。”九斤说完,让人拿来一个大玻璃杯两个生鸡蛋,倒上一杯啤酒,把鸡蛋磕开放进杯子里。

鸡蛋清似雪花,漂浮在啤酒里,金色混合着金色,生成了一幅美妙的图画。九斤一口气闷了这杯酒,面不改色。

轮到瘦猴了,他脸上有些不自然,勉强地应战。瘦猴屏住呼吸,强忍着喝下了这杯啤酒。突然,一股腥味直冲上来,哗啦一下——全喷了,人也滑到桌子底下。瘦猴败了,这顿酒钱他出。后来,瘦猴打了三天吊瓶才缓过劲来。九斤也精神恍惚,在床上躺了两天。一个逞强,一个好胜,当酒神遇到酒霸,结果是两败俱伤。

俺对喝酒不感兴趣,可对能喝酒的人感兴趣。无论酒仙酒鬼酒神酒霸,都讲究品性,人要做酒的主宰,饮酒不醉最为高——这才是真正的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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